第46节
  祝燕隐听得不放心:“清淤止血不沾水就行了吗,是不是得弄些解毒的药,毕竟潘锦华……还是小心为妙。”
  “我这几天一直在研究张参的尸体。”江胜临道,“他之所以会疯癫无状,是因为被药物侵蚀了脑子,又曾泡毒浴强行扭转体内筋脉,以求在短期内功力大增。这法子只是阴毒邪门,但说咬一口就能跟着疯,实在不大可能。”
  祝燕隐听得将信将疑:“可潘锦华不是活生生的例子?”
  “潘锦华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得再细细研究。”江胜临道,“不过这咬伤确实并无大碍,也就比被蚊子叮严重一点吧。”
  正说着话,门又被敲得“咚咚”响,潘仕候听起来相当焦躁:“江神医,江神医!”
  以及蓝烟的声音:“神医都说了潘少主不差这一时,潘掌门何必急成这样。”
  厉随道:“去吧。”
  江胜临拍拍他肩膀,转身打开门。
  潘仕候如释重负,赶忙带着神医回到隔壁,自始至终也没看一眼屋里的厉随。
  两个时辰前在城外寒林中,那句相互依靠的“幸亏有你”,所留下的温度短暂到只有一瞬。厉随单手握着茶杯,人懒懒向后靠在椅背上,视线却低垂下来。
  蓝烟关上门,“砰”一声。
  厉随问:“谁又惹你生气了?”
  “还能是谁。”蓝烟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天蛛堂简直欺人太甚,宫主何必对他们百般照顾,我看那老头心里压根就只有他儿子,哪里还有旁人。我方才去请大夫,都说了宫主被他儿子咬得流血,他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亲儿子命在旦夕,他要担心就担心吧,人之常情。”厉随活动了一下筋骨,“我又没事,去弄些热水来。”
  蓝烟答应一声,跑下去准备沐浴用具。
  祝燕隐看着大夫替他包扎腕上伤口,虽说还是放心不下,但想起江胜临的医术,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可能真的没事。
  厉随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祝燕隐回过神,“我让人给你弄点吃的,吃完好早些休息。”
  祝府的厨子手脚麻利,蒸了蛋羹煮了汤面,还拌好三四个小菜,一并送了进来。祝燕隐也取了一副碗筷,陪他慢慢吃,外头还是很闹腾,各门派的人来了又走,不过门一关,也就不关两人的事了。
  祝燕隐吃了一筷子面,抬眼看看他。
  夹了一筷子凉菜,又抬眼看看他。
  厉随凑近:“怎么了?”
  祝燕隐心里有些不痛快,不对,是很不痛快。
  厉随伸手过来,轻轻擦掉唇边一点汤汁:“谁惹了你,说出来,我去杀了他。”
  祝燕隐气呼呼道:“潘仕候!”
  厉随哑然失笑:“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看他不顺眼了。”
  祝燕隐放下筷子,带着那么一点赌气,那么一点心疼,道:“将来你随我回江南,我最不缺的就是长辈,胖瘦高矮都有,他们怎么疼我的,就怎么疼你。”也不稀罕那个潘仕候了,抱着他的儿子过年去吧,就很气,越想越气。
  厉随这回没有笑,他的手还停在对方的唇上:“好。”
  祝燕隐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把筷子递回给他:“那你多吃一点,我再找人重新收拾一下你的床铺。”
  厉随不解:“为何要收拾床铺?”
  “你受伤了,要睡得软和些,不要再躺那硬邦邦的木板了。”祝燕隐站起来,“好好吃饭,其余的事情别管。”
  可能是针对潘仕候的火还没消,祝二公子的语调还是冲,看起来杀气腾腾的,像是要找人吵架。
  厉宫主:“……好的,你换。”
  祝府家丁抱着锦缎铺盖棉花褥子,整齐地列队而入,又整齐地列队而出,有条不紊。
  忙活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吧,还不见结束。
  厉随不得不去江胜临房中沐浴洗漱,单手擦着湿发在院中站了一阵,见屋里终于消停了,才推门进去。
  那叫一个香。
  春日里的花田被雷雨打了满地残红,秦淮河上十八名舞姬同时起舞,宫里的娘娘焚香祝祷,熏出来的效果也没有此时厉宫主的卧房香。
  床上的铺盖已经被全部换了一遍——因为出门没带多余的床具,所以就还是用了祝燕隐常用的云丝被与锦枕,白得似雪,摸起来更是溜光水滑轻若无物。纱帐上绣着浅绿兰草,用玉钩整齐分在两旁,床头悬挂着几个绣着花的安神香囊。踏凳上铺雪白皮毛软垫,还放有一双软鞋,灯烛换成了藏于暗匣中的南海明珠。床尾还架了一个铜制香炉,熏香袅袅,淡而清幽。
  祝燕隐坐在床边,满意地拍拍枕头:“过来。”
  一派江南恶霸即将搞洞房的大好样貌。
  第48章
  祝燕隐没有照顾别人的经验, 但是拥有大量被别人照顾的经验,此时照猫画虎,也能将病患安排得明明白白。先扯开被子一抖, 替厉随严严实实盖好, 再假模假样往他脸上抚两下, 将头发弄整齐:“好了,睡吧。”
  被窝很软, 像一团被日光晒过温暖松散的云,包裹住身体,恰好阻隔了这个雨夜所带来的寒凉。厉随配合地躺在枕上, 道:“我没事。”
  “骨头都伤了, 还叫没事吗?”祝燕隐坐在床边, “当然了, 若你是在说潘仕候,那确实不关我们的事。”而自己先前居然觉得那小老头不算坏,还劝厉随要对长辈多些耐心和关怀, 结果今晚就演了这么一出,算了,不能想, 一想又开始气。
  便道:“你快睡!”
  厉随问:“你们读书人都是这么凶神恶煞哄人睡觉的?”
  祝燕隐放缓语调,不, 也不是, 那不然我给你吟一首诗,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这种,还是你想听更温情脉脉一些的,这就来。
  厉随笑:“都行。”
  祝二公子的话多, 还很擅长滔滔不绝,他坐在踏凳上,往床边一趴,就能从二月黄鹂说到春城紫禁,声音很小,到最后更是索性变成了低低的呢喃——自己也说困了。
  厉随闭着眼睛,一整天的疲倦都在同一刻涌出,压得眼皮沉沉,枕边的香气熟悉而又好闻,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祝燕隐打了个呵欠,心想,哄大魔头睡觉还是个体力活。
  他离开卧房,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又命万仞宫弟子牢牢守着小院,无论是隔壁的潘仕候也好,武林盟主也好,或者其余要来拜访的武林门派,除非火已经烧到了屁股上,否则一律打发回去。
  万仞宫弟子齐声领命:“是!”
  倒也没觉得听祝二公子的吩咐有什么不妥,顺理成章极了。
  此时天已经蒙蒙发亮。
  祝燕隐没睡多久,中午就醒了。祝小穗一边替他更衣,一边道:“江神医忙碌一整夜,直到现在还在潘锦华房中待着。院里院外都是武林盟的人,不过倒是没谁吵闹,都在那站着等,赵少主也在。”
  “厉宫主呢?”
  “万仞宫的人没出小院,厉宫主像是还没起床。”
  祝燕隐一听,立刻就来了兴趣,毕竟魔头常有,赖床的大魔头不常有,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我去看看。”
  祝小穗再度人间迷惑,没起床为什么要去看?
  然而祝二公子已经像风一样刮走了,连一片影子都没有留下。
  厉随正靠在床上调息。
  祝燕隐将门推开一个小缝隙,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看。
  厉随还穿着黑色寝衣,系带松散,露出大半胸膛,神情慵懒,就把他自己搞得很浪荡迷人,不像杀人如麻的魔头了,像魔头身边的妖姬。
  祝燕隐很有礼数:“我能进来吗?”
  厉随提醒:“你已经进来了。”
  祝燕隐:“……没有,我只进来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就是端庄矜持有礼数的江南公子和迫不及待搞流氓的区别,所以还是要区分清楚的。
  厉随笑着问:“怎么不多休息一阵?”
  祝燕隐光明正大踏进屋,顺手关上门:“想着你的伤,也睡不着,怎么样了?”
  “没事。”厉随靠回床头,衣裳往下滑得更多。
  祝燕隐面不改色地替他拉好衣襟:“没事就好。”没事就把衣服穿好。
  厉随看着自己腕上的绷带:“其余人知道我被咬伤的事吗?”
  “不知道,我没让往外说。”祝燕隐道,“你我自然是相信江神医的,他既然说了咬伤无妨,就一定不会有事。但其余人却未必,再加上人多口杂,保不准会传成什么样,不如保密。”
  厉随点头:“好。”
  祝燕隐摸了摸床单,又问:“昨晚睡得好吗?你若觉得床还不够软,待路过下一处大城时,我再让章叔去买一些被褥棉絮。”
  厉随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睡软床的,但此时靠在这雪白柔软的棉花窝中,竟然也靠出了几分舒适安逸,可见江南调调确实催人懒散,与那些诗一样,都能让人不想再过问世事,只愿沉溺温柔乡。
  祝燕隐没有提潘仕候,厉随也没提,但架不住隔壁幺蛾子实在多,两人一顿午饭还没吃完,天蛛堂的弟子就又跑来,说自家少爷不行了。
  祝燕隐打开门:“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江神医说醒不过来了。”天蛛堂弟子道,“就算醒来,也只能痴痴傻傻。”
  祝燕隐回头看了一眼,见厉随仍坐在桌边,没有要过去看的意思,便对那弟子道:“知道了,厉宫主有伤在身,还在调息,你先回去吧。”
  潘仕候的悲声几乎能穿透墙。
  祝燕隐将门“咣”一声关严,坐回厉随身边:“昨晚我看江神医的表情,就猜到或许会是这么个结果,不过好歹命保住了。”
  “你觉得潘锦华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
  “江神医说了不是咬的,那就很有可能同张参一样,是毒水泡出来的。”祝燕隐道,“若潘锦华被人强迫绑去练功,潘仕候不可能不说,怕是早就哭着喊着来找你了。现在既然言辞闪烁,还编了个被张参咬住脖颈拖出城的谎言,那恰能说明潘锦华不是被绑走的。”
  换言之,自愿的。
  潘锦华摊上这么一个既溺爱又疯魔的倒霉爹,从小被打压教育,内心八成早已扭曲,不说打赢厉随,就算只为在江湖上闯出名头,估摸也会很愿意试一试邪门歪道。
  每一个练邪功的人在被吞噬之前,都会觉得自己有能力控制住心神,就如赌桌上输红眼的赌徒,永远觉得自己下一把就能翻本。至于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只有局外人才最清楚。
  至于潘仕候是在儿子入魔之后才知情,还是根本就亲手促成了这一切,不好说。
  “或许是前者吧。”厉随喝了一口燕窝粥,“潘仕候再望子成龙,也不至于放任他跟着张参的后路走。我猜他是在潘锦华即将入魔的边缘,才觉察出了异常,又不敢同我说真相,只好编出假装自己是受害者的谎言。”
  祝燕隐问:“甜不甜?”
  厉随看了眼调羹:“甜。”
  祝燕隐也从他碗中分走一勺,嗯,是挺甜。
  两人吃完午饭,又休息了一阵,方才准备去看看隔壁的状况。结果推门就见江胜临正靠在院中树下,一脸疲惫伸手揉着太阳穴。
  “江神医。”祝燕隐上前扶住他,“你怎么还没歇着。”
  “刚被放出来。”江胜临坐在石凳上,“我也算见过不少病人了,这潘仕候放在父母里也算奇葩,不问儿子能不能醒来,只问醒来之后还能不能习文习武,直到现在还在哭,我劝你们还是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