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面容无法更改,他说当时看到在画《焰》的人,就是在鹤亭门口看到的那个,并因为《焰》之后的署名为时沐,才认定他名叫时沐。
  且时沐和时濛只在相貌上稍有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很难弄错,张昊连“不爱说话”这种明显属于时濛的特征都说出来了。
  不过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比如时沐将未完成的画丢在学校画室,张昊进去的时候刚好时濛在看那幅画……可是五年前时沐明明说那幅画是他刚画完准备用来参赛的,那么出现在高中时期、被张昊目睹的画又是什么?
  假设张昊说谎,动机呢?他完全没有必要撒这个对他毫无益处的谎,并且当时在鹤亭门口偶遇,他将时濛错认为时沐的反应作不了假。
  那么只剩下唯一的可能——张昊说的都是事实,那幅画的确是时濛所作。
  反复验证结论的过程好比头顶砸下道道惊雷,让他在得知时濛的身世后不久,又接连落下一道,将他以为的故事情节劈得粉碎,逼着他直面背后的真实。
  双手握拳发力,险些连针头都掉下来,傅宣燎本就不坚定的信念被看不见的雷砸得面目全非。
  他想起时濛曾无数次强调《焰》是“我的”。
  “我的。”
  “这是我的画。”
  而傅宣燎当时是什么反应?他轻蔑地笑,凶狠地掐着时濛的脖子,告诉他这不是你的,这是你偷来的。
  仿佛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勒住了喉咙,傅宣燎在夹缝中艰难地喘息。
  原来时濛并非那样歹毒的人,所有因深恶痛绝产生的怒火统统没了去处,连同那些肆无忌惮的发泄都变得滑稽起来。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茫茫大海上,理所当然地向时濛承认,我也是你的。
  多么无力,多么可笑,难怪时濛一个字也不信。
  难怪时濛要将那幅画付之一炬。
  傅宣燎便笑了起来,先是低低的,断断续续的,然后垂低脑袋,胛骨耸起,肩膀随着胸腔震动不住地颤抖。
  高乐成吓坏了,以为他接受不了弄错人的事实,避重就轻地安慰道:“别这样,不就一幅画吗,以后给他平反,帮他洗刷冤屈,不就完了吗?”
  听说画被烧掉的张昊也手足无措地劝:“对啊,时二少画得那么好,再画一幅更好的呗,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傅宣燎埋在黑暗里,近乎天真地想,若事情都如旁观者以为的那样简单,该多好。
  依稀听见说话声,高乐成弯腰凑近了听:“什么?”
  笑累了,傅宣燎视线模糊,喘着气说:“原来……”
  “原来什么?”
  “原来……可以不用这样。”
  原来可以不用弄成这样的,他们之间哪有什么难以消磨的仇恨。
  他不过是气时濛窃取他人画作,气时濛手段霸道残忍。如今真相大白,原来时濛才是受害者,剩下的偏执行为就算有错,又何以至于承受那样泼天的恨意?
  况且时濛的出发点,是爱。
  眼前似有火焰张牙舞爪地窜起,昨夜的在海上场景重现,如临梦境。
  可是傅宣燎现在太过清醒,清醒地知道那幅画只是一副没有生命力的躯壳,而时濛烧掉的是内里,是爱着傅宣燎的一颗火热跳动的心。
  (下)
  残火余灰已被海风吹尽,到底还是留了些可弥补的空缺。
  确认时濛那边重新检查的结果并无大碍,身体和精神均受到重创的傅宣燎躺下休息了一会儿,等负责之前的案子的陈警官打来电话,他又重新打起精神,强撑着坐了起来。
  他握着电话,眉宇渐渐深锁:“您的意思是,那个姓周的只是按令行事,时思卉才是幕后操控者?”
  “从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是这样。”陈警官说,“在案发前和案发后,他们两人均通过电话有密切联系,并且查到当时楼下前台也与他们事先通过气,但凡有人来找时怀亦,都要先经过他们。”
  谜团一下子解开,傅宣燎恨自己迟钝,又恨当时太过匆忙,实际上静下心来就可以想到,能在时家集团大楼里只手遮天,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个大活人敲晕带走,除了时怀亦便只剩时思卉了。
  既然警察敢通知他这个消息,代表调查方向明确,傅宣燎便问:“那人呢,抓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时家那边为时思卉请了律师,我们只能简单审问,证据不够确凿,她拒不承认,我们就抓不了。”
  挂断电话,傅宣燎拔掉还在输液的针头,披了件衣服就出去了。
  他拍开李碧菡病房的门,径直冲进去,二话不说抓着时思卉的胳膊往外拖,时思卉惊声尖叫:“你干吗?快放开我!”
  时怀亦也被这突发状况弄懵了,忙站起来:“小傅你这是干什么?”
  傅宣燎却不为所动,拉着人继续往外走:“去警局,把你的所作所为,包括怎么伤害时濛,都交代清楚。”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时思卉抵赖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不是那个野种告诉你的?”
  时怀亦呵斥道:“那是你亲弟弟!”
  时思卉显然已经知道这事,可她并不在乎:“都是挡我路的人,没区别。”
  傅宣燎更加确定此事是时思卉一手主导,他已经下定决心将这件事查清楚,为时濛讨回公道,便不留情面地将她往外拖。
  见他怒不可遏,时怀亦不断说着诸如“她也只是为了她妈妈”“我已经批评过她了”之类的话,时思卉反而笑了起来。
  横竖话也说开了,她仗着父母的庇护得意扬眉:“怎么样,我送你的大礼,满不满意?”
  傅宣燎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手劲儿一点没松:“不走是吧?那行,给你两条路,要么乖乖去警局接受调查,要么在这儿让我揍一顿,照着时濛的受伤程度来,他遭的罪你一样都少不了!”
  许是被傅宣燎凶得像要杀人的表情吓到,时思卉原本还想说什么,与时怀亦交换了个眼神,到底没再反抗。
  半个小时后,陈警官到场把时思卉带走。
  看见女儿被戴上手铐,歪靠在病床上的李碧菡撑着一口气为她说话:“你们别这样,她也是没办法……”
  傅宣燎沉着脸:“她差点把时濛弄死。”
  不知哪个字触动了李碧菡,她的身体颤了一下,别过脸默默流泪。
  解决一桩大事,傅宣燎从高乐成手中接过洗漱包,去洗手间快速刮胡子洗脸,让几天没收拾的面孔至少看上去整洁,然后往时濛的病房去。
  结果连面都没见着,就被拦在门外。
  “他不想见人。” 江雪说。
  傅宣燎急道:“我就看一眼,他在海上飘了一天,没吃饭也没喝水……”
  “现在吃过也喝过了,正在睡觉。”江雪说着将挽在臂弯的一件衣服递过去,“他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低头一看,正是时濛离开医院时带走的那件西装。
  几个小时前,它还在时濛身上,为他抵挡海上的风浪。
  伸出手慢吞吞地将西装接了过来,在江雪关门之前,傅宣燎忍不住问:“他还说什么了吗?”
  江雪看着傅宣燎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来由地轻笑一声。
  语气却带着几分落寞:“应该没有了吧。他搞出这么大阵仗,想说的怎么也该说完了。”
  同样见不到时濛的还有时怀亦。
  傅宣燎回到李碧菡的病房向他们详细了解时濛的病情,毕竟他们是家长。
  说是询问,却拿出了逼问的气势。傅宣燎五官偏深浓,笑起来顾盼神飞的和气,板着脸就有一种让人倍感压力的凶悍。
  时怀亦正为自家儿子把人家儿子绑到海里差点出事心虚,虽有被冒犯之感,倒也不敢不说。
  “自然是没什么事,后脑勺的淤血差不多散了,肋骨也好好的,其他都是小伤。”
  这边李碧菡插了句嘴:“那……他的手呢?”
  “手还要等下次换药拍片看情况,就算以后不能画画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他。”
  时怀亦说着,转向傅宣燎:“这一点濛濛就不如你了,你还知道看在两家情分上息事宁人,不同他计较,思卉怎么说也是他姐姐,刚才我去找他,想让他在警察面前帮思卉说说话,他竟然门都不给进,实在不懂事。”
  听到“不懂事”三个字,傅宣燎先是觉得困惑,而后便有一种荒谬感袭上心头。
  时濛安安静静不争不抢的时候,从未有人夸过他一句好,等他受到了伤害,不过举起武器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就被称为不懂事了。
  时怀亦还在絮絮叨叨数落时濛不够宽宏大量,说挡在门口那个姓江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图谋时家的财力和权势,不然也不会这么尽心尽力,又说不如把刚签的股份转让协议废了,也好让他有个理由劝时濛放过时思卉……
  他把傅宣燎当自己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傅宣燎却听得遍体生寒。
  在说到让李碧菡去看时濛,亲生母亲亲自上门他总没有拒绝的道理时,傅宣燎终于听不下去,冷声道:“他凭什么不能拒绝?”
  屋里其他两人具是一愣。
  傅宣燎看向时怀亦:“就凭你给他提供了所谓的优越生活条件,还有时家少爷这个‘光荣’的身份,却不管他被人怎么看待怎么议论,让他活在随时会被捅一刀的水深火热中?”
  又看向病床上的李碧菡:“还是凭你给了他生命却对他漠然置之,在得知当年的真相,知道他受了许多委屈之后,还缩在壳子里,不肯接受事实?”
  “你们算什么,凭什么让他受那么多苦?”
  时怀亦和李碧菡被问得哑口无言。
  分明是在发怒,傅宣燎的眼神却冷冽如冰,足令在场的人噤若寒蝉。
  最后他强调:“我不是看在两家的情面上息事宁人,而是为他本人,是我自己愿意。”
  言罢,他一刻也待不下去,腾地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也仅仅走出去几步,就没了力气。冲动过后的傅宣燎像只被戳破的气球,背贴着墙壁,任由发软的身体滑了下去。
  他蹲在医院顶层空寂的走廊上,双臂搭在膝盖上,掌心耷拉下垂,脑袋也一动不动地朝下,只有肩膀在随着呼吸时起时落。
  看不见的地方,傅宣燎接着刚才没说完的想,凭什么所有人都可以伤害时濛,然后若无其事地忘记?
  为了找到罪魁祸首,傅宣燎开始不受控制地追根溯源——
  怪时怀亦管不住下半身,和外面的女人发生不正当关系还有了孩子;怪只见过一面的杨女士心肠歹毒,干出调换孩子这等可怕的事;怪时沐偷人画作污人名声还倒打一耙,以致误会越积越深;更怪时怀亦企图瞒天过海,导致时濛凭白受了这么多年苦,导致他们的关系扭曲到如此地步。
  然而时濛所受的冤屈和苦难,当真只是由这对不负责任的男女造成的吗?
  慌乱平定,傅宣燎吸进一口气,接着缓缓呼出,紧随其后的是铺天盖地的悔意。
  他后悔不听解释就给时濛判了死刑,后悔不相信时濛口中的每一句话,后悔没在那天离家之前到床边看时濛一眼……后悔过去这么多年,如今回首才发现,自己从未好好对待过他。
  难怪他要跑了,傅宣燎扯开嘴角自嘲地笑。
  你们算什么,我又算什么?凭什么接受了一场价值交换,却不愿承担相应的责任,甚至恶言相向,反戈一击?
  凭什么让他发疯似的强求,又心灰意冷地放手,一点退路都不留?
  原来时濛是会心灰意冷的,傅宣燎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心想不愧是搞艺术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哪怕亲手毁掉,也不给一段未得圆满的感情留一丝念想。
  双目闭上几秒再睁开,傅宣燎偏头看向走廊尽头的玻璃窗,里面有个比之前镜子里更显潦倒狼狈的人。
  他静静地看着,心想,该责怪、该为时濛不得已的偏执负责的,还有这个人啊。
  傍晚,时怀亦推开病房门,对上傅宣燎的脸时几乎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