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节
  吴襄应是,胡长清和文吏们也松了口气,时近年末,衙门内本就事务繁多,此案出了人命亦十分紧要,因此众人几乎无沐休之时,眼下在飞云观内得了重要线索,众人都松了口气。
  吴襄自去调派人手,薄若幽便告辞离了衙门,飞云观乃是忠义伯所言,薄若幽想了想,还是驾车往侯府去,好将案子进展告知霍危楼。
  马车辚辚而行,前几日的积雪半化,拂面而来的寒风多有些刺骨之意,而马车刚到侯府门前,薄若幽却见霍危楼正从府门内出来,欲乘车而走,她连忙出声将人唤住。
  霍危楼闻声迎来,薄若幽下了马车便问:“侯爷这是要去何处?”
  “去相国寺——”
  薄若幽有些意外,霍危楼接着道:“今日佛诞你当知道,适才鸿儿派人回京,说今日陛下献的佛宝出了岔子,令我前去救急。”
  第179章 九回肠11
  此番佛诞, 皇家颇为看重,建和帝不仅令两位殿下去相国寺上香,还令内府出面, 献出七宝舍利塔于寺内供奉,霍轻鸿新入太常寺不久, 建和帝也觉他须得历练, 便将此差事派给了他。
  七宝舍利塔虽为佛门至宝, 却是邻邦齐国所赠,多年来一直为天家祈福所用,此番建和帝献出舍利塔, 亦是彰显对相国寺之看重, 霍轻鸿本以为这差事稀松平常,不过是跟着走个过场,却万万没料到会在献宝之时出差错。
  霍危楼到相国寺之时已是深夜, 相国寺内灯火通明,包括主持和知客僧在内的数位寺内长老皆在方丈室内严面相候, 而霍轻鸿焦急的等在门口, 看到霍危楼的刹那,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的明眸大亮。
  “大哥——”他快步迎上来, 面上沉凝化作几分委屈,还未说缘故, 先瘪了嘴。
  霍危楼蹙眉道:“是何变故?”
  霍轻鸿低声道:“佛宝是假的。”
  霍危楼一听此言,面色顿时生变, “假的?”
  霍轻鸿颔首, “主持慧能大师见过这件佛宝,他觉得此物为假,同来的两位殿下知道此事, 已经带着内府的太监回宫禀告陛下了,我心知不妥,便叫人回去找大哥。”
  霍危楼拧着眉头进了方丈室,几位大师迎出来,见了佛礼之后,带着霍危楼去看那七宝舍利塔。
  七宝舍利塔为方形单檐,由台座、莲座、塔身、塔檐、刹顶构成,银丝串起的金玉饰品镶嵌其上,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雕刻更非凡物,整件宝物宝相庄严,却又华美万分,刚看到此物,霍危楼便觉心神一肃,因从形制上看,实在与他印象里的七宝舍利塔别无二样。
  霍危楼看向主持慧能:“敢问大师,为何说此佛塔为假?”
  慧能神色凝重,指着佛塔之上雕刻的水晶□□和水晶金刚杵道:“此七宝舍利塔在大齐万佛寺内供奉百年,期间还曾供奉过一枚佛顶骨舍利,乃是大齐佛教至宝,八年前赠与大周,为皇室珍藏,这舍利塔之上雕刻许多走兽鱼虫,亦雕刻了许多佛家法器,□□与金刚杵便是其中两样,可这七宝舍利塔上的金刚杵应为一端三股的人形杵,可此处雕刻的,却是一端两股的人形杵,少了一股,便大不相同,此物为假——”
  许是怕霍危楼不信,慧能又道:“三十年前,贫僧曾在大齐万佛寺修法一年,最是知道这舍利塔是何种模样,绝不会记错,八年前大齐来使赠此物之时,贫僧还曾入宫谒见,彼时所见,亦是一端三股人形杵,贫僧记得清清楚楚。”
  霍危楼再不敢置信,此刻也觉问题颇大,霍轻鸿愁眉苦脸的站在后面,“当年大周收到此物之后,一直保存在国库珍宝司之中,怎会是假的呢?”
  霍危楼拧眉道:“此事非同小可,宫里若知晓,势必要派人来查证。”
  霍轻鸿抓了抓脑袋,“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霍危楼看了眼窗外漭漭的夜色,“你什么都不必做,待宫里来人。”
  霍危楼说完此言,叫了个太常寺跟在霍轻鸿身边办差的小吏来,那小吏在太常寺已久,比霍轻鸿还了解衙内事物,霍危楼问起这七宝舍利塔这些年放在何处,可有从珍宝司内取出,那小吏道:“五年前曾取出过一回,是过年的时候,宫里行祭天之礼,当时相国寺内的几位师父也进宫祝祷过。”
  这般一言,几位大师皆想起此事,纷纷应和,霍危楼问起当日情形,慧能道:“当日未曾近前细看,不知当时此物为真为假。”
  霍危楼又问:“此物在宫内大殿亦为太常寺负责?”
  小吏道:“正是,当年是王——”
  小吏的话戛然而止,又颇为心虚的抬眸看了霍危楼一眼,霍危楼如何不知此人在想什么?五年前,太常寺卿乃是王青甫,而王青甫卷入十年前法门寺命案之中,在法门寺自戕而亡,当年的命案虽破,可当年法门寺舍利子的下落却仍然不明。
  霍危楼沉眸看向这七宝舍利塔,此佛塔同样为佛门至宝,而倘若眼前佛塔为假,真的又去了何处?两件佛宝的丢失,都有可能与王青甫有关,这是巧合吗?
  霍轻鸿在旁道:“照大师这样说,这佛塔之上只有法器金刚杵雕刻的与真的舍利塔不同,那何人才能辨别的如此细致?”
  佛塔上走兽飞鸟雕刻的繁复而细密,一众佛门法器点缀其中,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分辨到底是□□还是金刚杵,而寻常不懂佛门法器的人,更看不清一端两股和一端三股的区别。
  慧能沉思一瞬,“此佛宝闻名于世已久,早年间一直在大齐万佛寺,且在万佛寺内,也只有佛诞这样的祭祀大典上才会出现,平日里再身份贵胄的香客也难看到,因此,万佛寺的主持、长老,又或者照看此佛宝的小僧必定知道,再来,贫僧记得世间有两副佛宝图流传于世,一张在大齐皇室,另外一张当年一起被送到了大周来,如今多半也在珍宝司内。”
  霍轻鸿明白过来,“这佛塔上雕刻的纹样有几百个,单单只是看上片刻,根本难以重新雕刻一个一模一样的,除非有佛宝图。”
  “正是此理。”慧能颔首。
  霍轻鸿看向霍危楼,见他神色凝重,便问:“大哥在想什么?”
  霍危楼先问:“此事可有其他人知晓?”
  慧能摇头,“只有我们在场五人知晓。”
  在场僧人皆是相国寺管事僧,霍危楼便道:“此事暂不得告知外人。”
  言毕,霍危楼又问:“大师可知道法门寺佛骨舍利丢失一事?”
  慧能自然点头,此事皇室虽然秘而不宣,可相国寺的几位高僧却是知道,当年佛骨舍利,为整个大周佛教之痛,皇室还请几位高僧帮忙推断其下落。
  “那一枚佛骨舍利,和这七宝舍利塔可有渊源?”
  霍危楼如此一问,慧能不由面露疑色,片刻之后摇头,“并无渊源,当年供奉在这座七宝舍利塔之内的舍利子为佛陀留下的佛顶骨舍利,而法门寺内的舍利子,为佛指骨舍利,且法门寺的佛骨舍利现世之初便有五重宝函装裹,与七宝舍利塔并无牵连。”
  霍危楼闻言只觉自己多思了,可这时慧能道:“不过……万佛寺的那枚舍利子几十年前毁于一场大火,法门寺的佛骨舍利便是世上唯一一枚佛骨舍利,极为珍贵,而这七宝舍利塔在万佛寺供奉百年,其受三世诸佛大智大悲之力加持,可说是三宝所依,是佛陀法身,倘若再有一枚佛骨舍利供奉其内,可说佛陀在世也不为过,阿弥陀佛——”
  霍危楼便是不信佛,也听的心神微震,此时夜色已深,霍危楼又问了些关乎今日佛诞的安排,确保今日一切章程无错漏之后,宫里果然来了人。
  来的人是福全,一见到霍危楼,福全便道:“来时先去了侯府,知道侯爷先一步来了相国寺,小人便马不停蹄到了,陛下已知道了,十分震怒,陛下有意令侯爷查证此事,这是陛下亲自手书的谕旨。”
  福全将一份谕旨交给霍危楼,霍危楼展开看完,道:“公公回去复命吧,今夜我留在相国寺查问寺内事宜,明日回宫向陛下禀明。”
  夜色虽晚,福全也不敢多耽误工夫,很快便趁夜离开了相国寺。
  霍危楼留在寺内,并未查问相国寺诸人,反是将跟着霍轻鸿的几个太常寺小吏依次问了一遍,问到最后一主事之时,霍危楼问:“王青甫被抄家之后,他的妻小,你可知下落?”
  这主事从前得王青甫看重,也与王青甫一家多有来往,霍危楼这一问,果然令他神色紧张,“王大……王青甫的家被抄后,他的妻小搬了宅邸,却还在京城内。”
  霍危楼点了点头,眼底露出了几分深思,天明时分,霍危楼带着霍轻鸿一行和假的七宝舍利塔离开相国寺,快马加鞭回了京城。
  第180章 九回肠12
  相国寺的事端并未在京城内掀起任何波澜, 天明时分,吴襄带着衙内所有空闲的差役出了京城,直奔洛河河畔和相国寺山下小镇。
  薄若幽若往常那般起身, 跟着程蕴之看了一上午嫁妆单子,而后到底放不下案子, 便出门往衙门来, 此刻衙内只剩下胡长清和些许文吏, 薄若幽仍入内库翻看卷宗。
  她无法若衙差那般奔走摸查,若吴襄此番扑了个空,至少查阅卷宗或许还能找到线索。
  胡长清如今复职, 自比从前用功许多, 薄若幽一入内库,他便又指出几桩案子来,“这里又有三宗案子, 我看了觉得十分相似,只是都是五六年往前的了, 那时衙门的仵作并非是我, 我也无法确定当时情景。”
  薄若幽接过卷宗来看,很快皱了眉头, 胡长清为仵作,相较文吏, 看验状记载自然能更准确的判断,这三宗案子, 分别发生在建和二十六年、建和二十四年, 最后一个则在建和二十年。
  三宗案子起初都为走失案,且都发生在秋末与冬日,失踪的三名男童五到七岁不等, 前面两宗生在洛河河畔,第三宗竟生在未央湖,也是这第三宗案子,孩子丢失三日之后,尸体在未央湖中被找到,彼时正值腊月,未央湖面结冰,孩子最终以踏冰落湖溺水而亡结案。
  比起建和十七年的卷宗,建和二十年之后的卷宗记载更为详尽,哪怕这是十年前的案子了,可光看验卷,薄若幽便发现了一处疑点。
  “这孩子溺死在冰湖之中,当时天气严寒,湖水冰冷刺骨,因此身上惨白无血色,这看起来无错处,可此处记载,这孩子脸上亦毫无血色,口鼻内亦无任何异常,这便不对了——”
  薄若幽说完,胡长清眼底微动道:“溺死者因在水中,水要比人身上的温度低,因此尸斑多为浅淡之色,可并不表示不会出现尸斑,并且溺死者头部较重,头脸往下,脸上应当有些淤紫之色,最少也该有些瘢痕才是,而在冰水里,尸斑不会消散的那般快,至于口鼻之中,应当有些溺液和泡沫才对——”
  薄若幽颔首,“正该如此,可这个孩子身上苍白,尸斑瘢痕几乎不见,也无大的外伤创口,而尸斑乃是死者血液沉积所致,因此……至少可说明这孩子曾失血过多。”
  胡长清想了想,“踏碎冰面坠湖,倘若是在湖中失血太多,附近的碎冰必定会沾染上,打捞尸体必定会发现——”
  薄若幽攥着卷宗的指节一收,“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这家人。”
  她又往后翻去,而后蹙眉:“平宁坊?我记得这座民坊在几年前被拆了。”
  民坊被拆,这家人必定也搬了家,如此便难寻到家属。
  这时胡长清想起什么似的道:“不找这家人也行,有一位在衙门多年的老衙差我认得,此人十多年前还是个小年轻,两年前我到府衙时,他已年近四十,也是那时受伤瘸了条腿,便离开衙门回家养老去了,当年那些衙差在我来之前几乎都退的退走的走,唯独此人与我共事过几日,按他入衙门的时间算,应当经手过此案。”
  薄若幽眼底顿时一亮,“可知住处?这些案子陈年已久,倘若当真能找到当年的老衙差,那是再好不过了。”
  胡长清点头,“我知道!就在京城城南,去岁我还去探望过他,已有许久不曾去了,应当不会搬家。”
  薄若幽看了眼天色,见日头西斜,距离黄昏却还早,便神色一定,“那我们走一趟!”
  此时衙门里也只有些文吏可用,薄若幽想着此行是去见老衙差,并无危险,便当机立断做了决定,胡长清见她如此,亦生出些意气,很快便随她出了衙门。
  胡长清御马而行,走在路上,薄若幽忍不住掀帘道:“这位老衙差在衙门多年,想来大部分案子的情况他都了解?”
  胡长清闻言苦笑一声,“衙门的衙差更迭很快的,他在衙门日久,可也做些别的差事,到底这桩案子他记不记得我也不肯定,姑娘莫要太抱希望。”
  胡长清不敢将话说的太满,薄若幽又何尝不知,自然应了。
  马车一路往城南而来,而天上虽有日头,寒风却仍刺骨,待马车停下,薄若幽手脚皆被冻得冰冷,她下马车来搓了搓手,抬眸便看到一处简朴的小院。
  胡长清上前敲了门,很快园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谁呀——”
  伴随着一道苍老的声音,院门被打了开,一张皱纹满布的古铜色脸出现在门内。
  胡长清上前道:“赵叔,是我。”
  赵和没想到是胡长清来了,一愣之后面露喜色,再一眼看到薄若幽,又有些疑惑,胡长清忙道:“赵叔,这是衙门帮忙的仵作姑娘,我们今日来,是为了一桩旧案子。”
  赵和迎二人入院,又入上房落座,上茶时还有些不好意思,“一口粗茶,你们莫要嫌弃。”
  赵和的左腿果然不便利,走的时候一瘸一拐,而他虽然离开衙门没有几年,身形却已佝偻不少,从家里布置看,也不过将将吃饱穿暖。
  薄若幽寒暄了两句便进入了正题,一听问的是十年前的案子,赵和面露难色,他仔仔细细的回想,胡长清忍不住道:“赵叔我记得是建和十七年来的衙门,就是不知道这案子当时是不是赵叔经办的。”
  赵和闻言道:“每年京城里走失的小孩子都不少,一半是真的走失,能被找回来,一小半出了意外,另外一些孩子只怕被拐子拐了,自此杳无音信,你这般一问,我实在想不起来……”
  薄若幽和胡长清都有些失望,她忍不住道:“烦请您想想,每年出意外的孩子虽然不少,可冬日落湖的应当比夏日溺亡的孩子少许多,那家孩子姓常,住在早前的平宁坊,就在如今西市以南……”
  薄若幽的话令赵和想起了什么,他眼底微亮道:“就是未央湖不远的那片闹市?”
  薄若幽立刻点头,赵和道:“如此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些,当年平宁坊那块地方距离未央湖本来就近,这家人孩子丢了,府衙先去未央湖那边找,可家里人非说孩子不可能自己去湖边玩,于是府衙便换了方向,可没想到三日之后,孩子果然在湖里找到了,只是人已没了,这孩子乃是家里独子,当时这家人给孩子办了丧事,还在未央湖畔搭了灵幡,闹得动静不小。”
  薄若幽忙问:“您可还能想到此案别的疑点?”
  那卷宗上虽有简单的验尸记录,可到底最终定为意外,并无再详细的记述,赵和又仔细回想片刻,忽而眼瞳微沉,“非要说疑点,便是那孩子死状诡异的惨白,他身上没有外伤,至多有些淤伤破口,当是看的吓人,还有人说孩子是遭了水鬼索命。”
  薄若幽背脊挺直,微微前倾,“淤伤?哪些地方有淤伤?”
  这可难倒了赵和,他苦着脸想了半天,终是道:“这个实在想不起来了……”
  薄若幽心知时隔多年,的确难记着细节,便道:“那之后的几年,您可还记得有没有类似的孩童意外而死的案子?比如都发生在冬日,都是在热闹处走失,死的孩童也都年纪很小。”
  “小孩子意外而死来报官……这样的案子并不算很多,每年官府都会接到那么几宗吧。”赵和眯着眼睛想了片刻,“和这个落湖的案子相似的,在这之后的几年我一时想不起来,有些案子也并非我经手,不过,在我刚进衙门的第一年,有一桩案子与这个有些类似。”
  薄若幽和胡长清都凝神细听,赵和道:“也是一个孩子没了,那孩子听说才四岁,还是大官家的小公子,是在城外洛河边上。他们起初是一对姐弟走失,家里人都以为两个孩子都被拐子拐走了,可没想到第二天姐姐自己出现了,唯独弟弟没回来。”
  赵和摇了摇头有些唏嘘,“那个姐姐被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也好似被水鬼上身了总说胡话,家里人问她弟弟去了何处也问不出来,大抵过了七八日后,在城外发现了弟弟的尸体,弟弟的尸体泡在冬天的洛河里,最终也被判为坠河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