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宣珏的意思自然不是让她牵住, 而是引路, 虚虚一晃,便又收回手。
  人群拥挤,谢重姒就跟在他身后,两人像是淼茫海洋里的两尾鱼, 缓步破开水流到达运河边。
  运河边人也不少,更丧心病狂的是,因着不是街道, 摊贩聚集更甚。
  吃的喝的玩的乐的, 服饰古玩, 应有尽有,整个扬州的精华荟萃都展现眼前。
  谢重姒有点被这“精华荟萃”挤得喘不过气,前面宣珏已然站定,给她留了个四尺见方的空位, 道:“画舫来了。”
  涛河之上,龙头凤尾的巨型舶舫排开水面而来,后缀四五艘略小的船只,烟花正是从这些随船上升腾窜起。
  画舫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隔着水岸都能嗅到铜臭堆砌起来的富贵味道。
  方才远远的烟火,簇如锦团,绵延绽放。
  谢重姒:“近处更美。”
  她这时回过神来,才想起来对老祖宗的大发议论,冒出一句:“你说我那‘高谈阔论’,万一高祖他老人家听到了,不会气得吹胡子瞪眼,从皇陵棺材板里爬出来,拿训诫鞭揍我吧?”
  宣珏:“……这倒不会。”
  齐高祖谢琛,应当不会做出“灰胡子瞪眼”这种没风度的事儿。
  况且,高祖是个奇人,南下起兵,屡战屡胜。且立男后,朝中上下竟没一人敢说二话。
  估计就算再离经叛道的话,他都能轻笑而过。
  谢重姒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毕竟她也算言谈之间,将大齐的江山拱手让人,虽然她觉得这种“让”是理所当然的——皇位的姓氏总在变,她上辈子就经历过三次。
  手握帝玺之人更迭,唯有大地亘古永恒。
  而此刻画舫奏乐鸣环,犹如天上人间。
  叶竹临栏站着,耳畔尽是丝竹管弦,比之皇宫怕也是不遑多让的。
  她没敢凑近人群,只远远站着,怕露出马脚被人质询,到时候圆不上就不妙了。
  正捏了块桂花酥小口品尝,远眺隔岸零落灯火,叶竹还在试图寻找谢重姒身影,就听到后面急促脚步。
  一个黑衣侍卫,佩刀,快步错过她,向画舫最顶层的内阁而去。
  想来是某大户人家的家卫。
  叶竹收回目光,专心致志欣赏起夜景来。
  扬州城真好看啊,以后有机会,在这添宅养老,舒坦极了。
  而那黑衣侍卫踩着紫木斜梯,行到内阁门前,谨慎地对其中一个守门人说了句什么,待通报得肯后,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即便有一等的船票,内阁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
  这里更为奢华。
  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软毯,半透明的屏风隔开舞台与坐席,舞台上,几个妖娆的东燕舞女,姿态轻柔。
  坐席上人也不多,都是些举足轻重的人物,男女老少尽有。
  宾主尽欢,时不时举杯碰盏,交谈上几句。
  但其中坐在最当中的,引人注目。
  那是位女子,交叠双腿,衣着打扮极为华丽,丝坠感极强的紫色绸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
  三四十来岁,正是青涩褪去的时候,可这朵正浓艳的花无人敢采,即便她生得美,在场众人看她的眼神,都是尊敬客气,不见半点旖旎。
  女子眼尾一扫,对那黑衣侍卫道:“张平不来就不来,不需要让人通传跑一趟的。”她敲了敲手里水烟杆,磕掉烟灰,吸了口,缓缓道:“我又不吃人。”
  侍卫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楚大当家。”
  又摇头道:“并非。大人即刻便到。但画舫靠岸到下一个渡口,还需要半个时辰,有要紧的事,他让我告知您。”
  说着,侍卫告了声罪,就要附身耳语。
  楚小姐抬手制止,笑道:“周围都是些朋友,没什么私密不可说的。你就站那,大声讲就行了。”
  她向周围权贵盟友卖好,侍卫自然不敢落她脸面,一五一十地将张平要他转告的话说了,然后等她定夺。
  楚小姐不辨喜怒地又抽了口烟,然后转过头,对坐在她不远处,与她面容有五成相似的青年说道:“二弟啊,你惹出来的鸡毛蒜皮的事,我帮你收拾一次烂摊子,没精力帮你第二次。听到了?自个儿处理。”
  周围都是和楚家一条绳上的蚱蜢,有的听闻过当年情况,有的没有。
  没有的自然抓心挠肺好奇,想问不敢问,但也有人胆量大,斟酌开口道:“呔,这京官来,不是查白马巷的案子么,和楚二爷有个啥子关系哩!”
  他想劝楚二不要慌,但余光瞥到那青年冷汗涔涔,又狐疑地闭了口。
  楚小姐吐出口烟圈,道:“不怕各位笑话,白马巷那事儿里头的梁家,投井自尽的梁家小姐,是被这小崽子招惹才寻短见的。我为了把他摘出来,废的气力可不小。好在最后报酬也不小。”
  她语气平淡,众人都惊了一惊,背后汗毛直起。
  不懂背后内幕的,明白其中因果,被她手腕吓到;早就懂背后缘由的,听她这云淡风轻,心里也慌得不行——
  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是要把他们栓在楚家这条船上,栓得死死的啊!
  楚二显然没有他长姐的城府,沉着脸,对身后立了一排的楚家侍卫吩咐道:“去,趁着没人的时候,查查那个京官,和他手下两个小厮的房,有不妥的话,立刻回报!”
  暗卫们点头应是,一个两个掀开窗,接二连三地跳入运河之中,足尖轻点,就没入了黑暗里。
  *
  另一边,月上柳梢,谢重姒也觉得乏了,她望着人潮不减的运河两岸,道:“真热闹。还有这么多人等着上船呢,载得下吗?”
  宣珏看了眼,道:“有人下,有人上。除却一等的船票,应当只能捎一站的。”
  谢重姒靠着水岸边的桩子,嘬了口豆沙冰饮,沉吟道:“那叶竹得三更半夜才能回去啦?算了不等她了,咱们先回客栈吧。”
  宣珏点了点头。
  回去逆着人潮,比来时走得更慢。好在宣珏身量高,走在前面三步处,谢重姒在后轻松很多。
  隐约可以嗅到清淡的檀香。
  忽然宣珏脚步顿住,谢重姒一时不察,撞了鼻尖,她疼得眼泪冒花,语气不自觉带了点嗔怪:“怎么了?”
  宣珏:“有人昏过去了。”
  果然,前面围成了一团,最正中有人紧张喊道:“娘!娘!您还好吗?!”
  宣珏迈开一步:“借过。”
  然后走进圈内,就看到一个老妇瘫倒在地,面容抽搐,口舌歪斜,说话都不太利落。
  宣珏微微皱眉,单膝跪下,对那老妇的儿子道:“得罪。”
  便扣住老妇手腕,替她把脉,又窥她症状,道:“老太中风了,速送医馆吧。”
  旁边乱作一团,谢重姒怕圈里的人被踩踏到,之后绕着圈安抚想看热闹的人群:“哎大娘,别走近啦,里头要挤着啦,对对对,是病发了,没什么好看的,那头画舫快靠岸了,去看那个吧!”
  见附近人潮略微疏散,她松了口气,刚想问是什么情况,就听到老妇人的儿子绝望地道:“这附近哪有医馆啊!就算是有,你看这人挤人的,过去我娘就没了。”
  宣珏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谢重姒。
  他想问问谢重姒有没有身带银针。
  话还没出口,谢重姒就在腰间解下个随身佩戴的小锦囊,轻轻扔给宣珏道:“银针金针,各种粗细大小都有,昨儿刚用火烤了一道,干净的。”
  宣珏颔首:“多谢。”
  谢重姒的医术,刚巧够她在自个儿足上那一亩三分地发挥的,再往上挪几寸,她也就勉强记住穴位的位置,功效记得南辕北辙。
  但宣珏比她精通不少。
  “劳烦看顾下四周。”宣珏又道,抽出根银针,四平八稳地将它送入头顶百会穴位。
  谢重姒知道这话和她说的,也不推诿,继续长袖善舞地和周围人明着唠嗑,暗中阻止他们上前。
  *
  长安栈生意红火,又靠近运河边,屋前屋后,总有脚步声和谈话声。
  掌柜的和伙计都见怪不怪,特别是今儿八月二十,楚大当家的生日,扬州城更是热闹。
  不过再热闹,也是街上热闹,再加上不是饭点,店里人流不多。
  有些清闲的店家人,便搬来矮脚凳和方桌,凑到门前,边看外头热闹的凡尘,边打着叶子牌。
  忽然,其中一个伙计疑惑:“我怎么听到半空那个瓦片松动了?我经常补的那块。”
  “疑神疑鬼的!”另外一个喝道,“该你出牌了,你不会是手气差,想耍赖吧?”
  伙计只好压下疑惑,为了证明他不是耍赖般,吭哧吭哧丢下一连串地好牌道:“没想到吧,你爷爷赢得这么顺畅!乖孙子别赖账啊!”
  下头赌得红红火火,上面万籁俱静。
  此刻还留在长安栈的,基本是不想凑热闹早早歇了,许多房,都只留了盏极其细微的夜照灯。
  几个暗卫从房檐弯处翻窗而入,不带丁点儿惊动,翻开他们方才偷来的账本,找到谢重姒一行人的房间。
  “没人。”其中一个道。
  有人问:“今儿是踩个点,还是立刻查?”
  “就今晚吧。我放哨望风,你们三个,速度快!”
  第33章 杀机 “处理掉。做得干净点。”……
  三个暗卫来去都像一阵风, 分别没入三间上房。
  叶竹房间行李不多,暗卫翻找一番,归位后就出门来报:“未有异样。”
  宣珏除了些卷宗文案, 并无他物, 韩旺写给宛姬的那封信,也被他送了回去。暗卫默记抬头落款和大致内容,对领头的谨慎报告:“大致没问题。案件文书和信件我记了大概,回去给主子禀报。”
  而另一位暗卫,刚踏进房内,就察觉哪里不对。
  好似有双眼, 在暗中偷偷窥视。暗卫耳聪目明,未听到幽微呼吸, 只当多心, 又往前走。
  夜照灯在方形玻璃里, 据说是西洋进来的好货,近处光亮,却照不到太远,作为晚间灯盏再合适不过。
  暗卫举着夜照灯, 将房里火速逡巡一遍。床榻枕下,桌椅背靠,零落物件, 一切正常。
  他嘟囔道:“嗐, 白跑一趟。”
  转过身, 却突然身形一僵,然后寸寸抬头上看,与房梁顶侧俯视他的锦官,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