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长恨
  有人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可是如今这江湖平静太久了,十年前,自从天下第一剑客六指剑魔退隐江湖,这江湖便少了许多传说。
  风景如画的江南小镇,此刻却是大雨滂沱,望江楼之上站满了围观的群众,而外面是漆黑如墨的沉沉深夜。
  遮天的雨幕倾盆而下,却浇灭不了围观群众的热情,喧嚣沸腾的议论声似是这狂风中的雨珠,生生不息。
  此刻望江楼的高台上,已经被唱曲的女伶点起了红烛,总共两百零八支,红烛高烧,在风中摇曳着,与檐下的红色灯笼将整座望江楼照得通亮,尔后细雨飘来,望江楼上下真是如梦如幻。
  然而在这样一个大雨如注的长夜,江南两大剑客即将在这里展开一场绝世高手之间的巅峰对决,此等好戏,百年一遇,谁也不想错过。
  风越卷越大,望江楼上却突然寂静一片,只有轻轻的琴声幽幽回响在天地之间。
  高台上,不知何时摆上了一张古琴,一位身姿婀娜的红衣女子轻抚琴弦,轻薄的纱巾下一双明眸空灵动人。
  “这女子是谁?真是好生漂亮!”围观的群众惊呼出声,纷纷惊艳于红衣女子的绝色之姿。
  “可不是,东弦山庄的主人,可是我们江南名副其实的第一美人。”有人这样应和着。
  红衣女子轻抚琴弦,似乎没有听到人们的议论,婉转的琴声夹杂着铺天盖地的雨声,幽幽荡涤在这江南小镇的上空。
  “会是你吗......”红衣女子轻声呢喃着,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此刻,绝情剑白城双手抱胸立于屋檐之上,滂沱的大雨早已打湿他的衣裳,斗大的雨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双眼紧闭,充耳不闻。与这冷冰冰的雨水相比,白城的内心却火热一片。他白城自负练武奇才,痴迷于剑术一生,在这江南早已无一敌手,而绝情剑盛名之下,各路豪侠无不纷纷避让三分。
  三年前,江南来了一无名剑客,人称千面剑佛,一为千面,无人知其根底,二为剑法千变万化,无人知其出招路数。而何为佛?慈悲为怀者,心怀善念之人皆可为佛。江湖传言,千面剑佛从不轻易出剑,一旦出剑必定见血,而剑下亡魂皆是十恶不赦的穷凶恶极之人。有人说,千面剑佛剑法造诣之高,已直逼天下第一剑客六指剑魔,白城不服,想他绝情剑纵横江湖多年,从无败绩,岂能落于他人之下?故有此战。
  “来了。”这时白城蓦地睁开双眼,手中长剑微微颤动,他望向江面,眸中战意冲天。
  只见不远的江面之上,一艘渔船从这如墨的夜色之中缓缓驶来,像黎明划开黑夜,船头的男子一袭干净的白色僧衣格外显眼,他面色祥和,不像是个身负盛名的一代剑客,更似个俊俏的柔弱书生。男子负手而立,望着这遮天的雨幕,轻轻吟唱道:“曾折东海碧桃花,箫剑青衣走天涯,江天一望年华冷,碌碌红尘何处家。”
  “你便是绝情剑白城?”僧衣男子望向白城站立的地方。
  “正是,想必阁下便是千面剑佛了,久闻大名,不知怎么称呼?”白城抱手作辑。
  僧衣男子祥和一笑,“浪迹江湖之人,本就四海为家,何必在乎一个称谓。”
  说话间,僧衣男子脚尖轻点,一个纵身已飞离船头立于江面浮萍之上。
  “姑娘,不知此曲叫什么名字?”他回头看着望江楼的方向,扬眉一笑。
  望江楼上,红衣女子莞尔一笑,“哦?公子还懂曲?此曲名为《十面埋伏》。若公子有这个兴致,月琴可以教你。”她声若黄莺,乍一开口,眉宇之间顿时多了一种娇媚动人的神韵。
  “哦?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僧衣男子和月琴一唱一和,相聊甚欢,似乎忘了今晚本应是江南两大剑客的巅峰对决之夜。
  不过多年的剑客生涯早已练就了白城异于常人的耐性,他面色平静地站在雨中,脸上的表情不曾动容半分。周围的雨珠围着他在风中乱卷,而手中长剑虽然还未出鞘,却隐隐已经散发出一丝丝寒气。
  “既然人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白城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锋利起来,黑衣长剑,在这寒冷的夜色中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来。
  “好!我便随你意。”见此,僧衣男子也不再啰嗦,只见他脚尖一点,身子瞬间腾上半空,铺天盖地的雨幕并没有影响他丝毫行动,白色僧衣袖子一卷,身前三尺的雨幕顿时化作万千透明的箭翎朝着白城站立的房屋席卷而去。
  “飞花夺叶!”高台之上,月琴惊呼出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愤怒,不甘,还有一丝丝解脱,“是他了,是他没错......”她呢喃自语着,不过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被江上的两人吸引,倒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
  就在漫天的透明箭翎快要席卷到白城所站的屋顶的时候,没人看清白城是怎么动的,像是浓重的夜色突然将他一口吃下去一般,下一刻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另外一栋房屋之上。
  “第一剑客是我绝情剑的。”白城大吼一声,整个身躯化作长虹钻入茫茫的雨帘之中,与此同时,他手指轻扬,腰间长剑铮然出鞘,在漆黑的夜色中划过一道森冷的寒光。周身的雨幕被锋利的剑气扫荡,硬生生地切出一个真空地带。
  黑夜里,雨势依然磅礴,然而却没有一粒雨珠落在他身上。
  “你还不出剑吗?”白城高声问道。
  僧衣男子身轻如燕,足尖点着江面,在江上飞快的疾驰着,几个起落间已经到了白城身侧。
  他冷冷道:“我的剑,出鞘是要见血的。”说这句话时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眼中深邃深不见底。没有人见他是如何出剑的,只是寒光一闪,他的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把古朴的长剑,出剑速度之快简直闻所未闻。
  而长剑漆黑如墨,剑刃之上粘附着几块不知是鲜血还是什么东西的暗红色液体,整把剑在夜色下显得妖异无比。
  “长恨剑!”高抬上,月琴再次失声惊呼道。
  与月琴同样震惊的还有绝情剑白城,不过白城关注的点和月琴不太一样。他死死地盯着僧衣男子那只握剑的手,那柄长剑之上的手与普通人不同,因为僧衣男子握剑的手竟然只有三只手指头。
  似曾相识的场景,发生在十几年前。那时候白城还不是名满天下的剑客,不过二十岁那年,痴迷于剑术的他曾有幸见过那个被誉为天下第一剑客的六指剑魔的手,和眼前的僧衣男子不同,那个名满天下的第一剑客的手赫然有六只手指头。
  这时候,雨势更加汹涌,江面之上波涛滚滚,自长剑出鞘,僧衣男子似变了个人一般,他手持长剑往虚空之中一站,一股恐怖的戾气便从四面八方暴虐着肆意涌来,这一刻他不再是个俊俏书生,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千面剑佛。他一人一剑,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好!一剑荡去生平事,六根清净我无为!”白城轻喝一声,身形骤然旋转如同飓风,整个人贴着剑势迅速飞出,这一剑,蕴含着他毕生功力,剑还未至,漫天的剑气已然弥漫着整个江面。寒风瑟瑟,整个天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横切成两半,耀眼的白光笼罩在江面之上。
  “叮”,双剑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整个天地似乎都被震荡了一般,激射的剑气扫荡着整个江面,顿时水花四起,河水如同水柱般被冲天的剑气带动着冲天而起。
  望江楼上,围观的群众睁大了眼睛,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
  整个空气像静止了一般。
  许久,白光散去,江面归于平静。
  “你,为何不杀我?”是白城的声音,漫天雨幕下,他衣衫褴褛地跪倒在地上,右手费力地握着宝剑,声音孱弱而不甘,然而他左手边整个手臂已然不见,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一截衣袖在风中漱漱地飘着。
  这时僧衣男子的声音从虚空之中轻飘飘地传来。
  “我说过,我的剑,出剑必见血,而你的无情剑还不够无情,练剑之人,心中有剑,无剑胜有剑,今日我斩去你左臂,若想来报仇,我在五老峰的普陀寺等你,我名,六指。”
  江面之上,早已不见了僧衣男子的身影,只有铺天盖地的茫茫雨帘席卷在天地之间。呼呼的风声在白城耳边刮过,他脸色煞白一片,接而状若疯魔般仰天大笑。
  “哈哈,六指,我无情剑输给你长恨剑不冤......”
  (2)
  秋风瑟瑟,残阳将落。
  一名僧衣男子躺在溪边饮酒,只见他面容温润,白袍似雪,却不像个出家人。
  此时距与无情剑的对决已过去数月。僧衣男子却有些愁眉不展。
  六指,本不是他的真名。江湖中人都习惯了称呼他为六指剑魔,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其实叫吴钩。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倒是应了他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
  不过这世间除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女子,再无他人叫过这个名字。
  壶中烈酒一饮而尽,酒入愁肠,想到伤心处,他不禁面色黯然。
  江湖人人皆知六指剑魔是用剑高手,而其一手“长恨剑法”早已登峰造极,更是曾以一人一剑独挑六大门派高手而立于不败之地,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却殊不知,六指剑魔神出鬼没的“飞花夺叶”之法却是授于一个女人,而与长恨剑齐名的其实还有另外一把绝世神兵,名曰:别离。
  据传,长恨剑与别离剑皆出自铸剑大师欧冶子之手,用神铁与千年寒冰淬炼七七四十九天铸造而成,与干将莫邪一样是一对雌雄双剑,吹毛断发,威力无穷。
  而十年前,别离剑的主人叫千雪。那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也是吴钩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一个女人。
  那日,桃花谷中,十里桃花皆数盛开,美若人间仙境,她躺在花丛之中,漫天花雨之下也美若桃花。她玉脂般的手轻轻擦拭着嘴角的鲜血,笑道:“吴钩,不用觉得内疚,你本当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客,是我拖累了你,也好,我一死,你心魔便除,这天下再也没有人可以挡你,因果轮回,这是我们的宿命。”
  吴钩不语,忽而低低问道:“千雪,你不恨我吗?”
  千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她又重重地咳出一口鲜血,缓慢道:“我不恨,要恨也只恨你我生不逢时。你不是要你的天下第一吗?我送你便是。这些年来,我已饮尽寂寞与苦楚,早已看淡一切,却唯独忘不了你。唉,这是宿命。”
  眼角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那是他们第一次比剑,却也是最后一次。他的长恨剑从女人的胸口穿堂而过,从此这江湖便只剩长恨,再无别离。
  恨吗?
  不恨。
  想他吴钩千古奇才,纵横江湖多年,一心问鼎剑术之巅,他怎能屈屈败于一介女流之手?用剑之人,本该无情。于是他用手中这长恨亲手斩去了心魔,而千雪成全了他。
  那个聪慧的女人从来就是这样,一味付出,不求回报。可惜伊人已去,香消玉损。
  吴钩坐在千雪坟前不吃不喝饮酒三天三夜,三日后,他站起来,手中寒光一闪,长恨剑啪嗒落地,握剑的手殷红一片,地上赫然躺着三根血肉模糊的手指头。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六指,只剩吴钩!”他对天发誓。
  六指剑魔退隐江湖,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再无人可见天下第一剑客的风采。
  这一去便是十余载。
  五老峰,普陀寺。
  树林掩映间,吴钩背负双手悠闲地行走着,两旁是茂密的丛林和乱石岗,再远些能听到海浪翻滚的声音。而通往山顶寺庙的石阶上,偶尔能撞见一两个身穿布衣的扫地僧。
  “江湖上传言,十年前,名震天下的六指剑魔早已封剑退隐,不问江湖世事,却不知是躲藏在了这深山老林的寺庙里,与一群秃驴子偷渡余生,不得不说,公子真是好雅兴。”
  身后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却是当日望江楼上名为月琴的女子,依然纱巾蒙面,红衣飘飘,一颦一笑之间尽是说不出来的妖娆妩媚。
  吴钩不介意地洒然一笑,“我确实是在这边待过一阵子,后来我仗剑出行大漠,再转去江南,没想到转眼这一去便是十余载,当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转眼你姐已经去了十年了。”吴钩微微叹息着,从腰间的葫芦中取出酒兀自饮起来。
  月琴面色一惊,“你,你都知道了?”
  吴钩没有回头,“见你第一眼我就已知道,虽然你蒙着面,但是眉宇之间和你姐实在太像了,再加上你识得‘飞花夺叶’之法,千雪曾与我讲过,她有一个妹妹,是东弦山庄的主人,想来就是你了。”
  “这么说,那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了?”月琴微微蹙眉。
  “你姐走后,别离剑便从江湖上消失,再无人得以一见,想必现在别离剑应该在你手中吧?长恨与别离可以是挚友,同样也可以是敌人,我杀了你姐,你来杀我,因果循环,我种下的因,自然由我来偿还。也好,与其在这偷渡浮生,不如死了痛快,死在你手里也好。”吴钩声音低沉,面色平静,情绪没有任何波动的迹象,似是在讨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月琴掩嘴一笑,走得离他更近了一些,玲珑的身段几乎要贴在吴钩身上,她头低下来,伏在吴钩耳边,朱唇轻启,“其实,我也可以不杀你。”
  “当日我姐为你而死,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内疚的话,那么今日,你就当为了我姐,重出江湖,助我东弦山庄成为六大门派之首,如何?”她抬头之时那一瞬间眼睛里迸射出来的光芒格外耀眼,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眼里的锋芒令人不敢逼视。
  吴钩默然。他轻抚着怀里的长恨剑久久不语。
  “月琴,你看见旁边那个扫地僧人没?”他突然话题一转,手直直指向一旁通往山顶寺庙的石阶。
  月琴随着他的目光转去,只见一个布衣老者正佝偻着背在扫石阶上的落叶,老者身形瘦削,面色慈祥,与其他普通的扫地僧人无异。
  “他叫七剑。”吴钩再次开口。
  月琴大惊,二十年前,正道衰落,魔道兴起,正魔大战中正道高手损失过半,整个中原武林一蹶不振,这时一剑客出世,以手中七剑独战魔道四大门派高手,最终魔道败走,而七剑之名彻底享誉整个中原武林,然而当慕名而来的人找到七剑的住所时,却发现他早已人去楼空,消失无迹。此等惊艳绝伦的人物她怎可能没听过?
  “其实当初他并非无故消失隐匿,与魔道四大门派一战之后,七剑前辈身负重伤,回家疗养,却遭居心莫测的所谓正道人士偷袭,他妻子暴毙当场,七剑前辈一怒之下将其满门尽灭,之后心灰意冷,才剃发入山,遁入这普陀寺中为一扫地僧人,一代高手,晃若流星划落,真是可惜。”想到七剑的遭遇,吴钩不胜唏嘘。
  “人人都畏惧我长恨剑,却不知这世上人心最难测。名与利,就真的那么重要吗?或许真的是我错了......”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质问月琴一般。
  “我已决议退出江湖,任谁来做天下第一都从此再与我无关。”他再次强调。
  月琴没应,只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青色长剑。她傲立在那里,脸色冰冷之极。
  吴钩在说完之后也不再言语,兀自喝着酒,长恨剑插在身旁,他忽而叹息,神色略显失落。
  两个人沉默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月琴忽然大笑:“我以为名满天下的六指剑魔应是一个敢作敢为的男人,不料却也是个胆小鬼,我姐当初真是瞎了眼。”
  吴钩脸色再次黯淡了几分,面上隐隐露出几分痛苦之色,“月琴,我欠你姐的,我自当会还。”他这话说的很慢,却铿锵有力。
  月琴大笑,她猛然道:“你还得起吗?我姐已经死了!你怎么还?”
  吴钩不语。
  “也罢,我不逼你便是了,可是,长恨和别离注定只能留一个,你,出剑吧。”月琴长剑一横,别离剑直指吴钩。
  吴钩喝尽袋中酒,却是看也不看月琴,轻声道:“你不是我对手,我吴钩一生纵横江湖多年,只败给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姐。”
  “哼,谁胜胜负说得未免太早!看招!”月琴彻底怒了,话未说完,手中长剑一挽,顿时剑吐莲花,她整个人灵巧如同飞燕,只一瞬便倏地已凌至半空,剑诀轻捏,别离剑锋芒毕露,夹杂着凛冽的无形剑气直扑吴钩而来。剑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这时山顶的寺庙之中,远远地传来幽幽的钟声,钟声厚重绵长,在这山谷之中却是传得尤为响亮。
  “唉,浮生若梦,也罢,就当还你姐的......”
  “千雪,我来陪你了......”
  眼看这铺天盖地的剑气就要迎面而来,吴钩却是不慌不忙,嘴角反倒露出一丝解脱性的笑容。他合上眼,脚尖一转,整个人重重地朝别离剑扑去。
  “噗嗤。”
  别离剑穿堂而过,带起一连串血花。
  如雪的白色僧衣从高空重重落下。
  这时晚霞如火,残阳似血,山顶寺庙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远处海上的波涛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