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纽世界·终章(14)
  下课铃声已经响过了五分钟。
  数学老师罔顾了那悦耳的放学铃声,手中粉笔在黑板上的图形里加出一道辅助线,对着立体几何戳戳画画讲个不停,卢晔双眼盯着前方,手里的钢笔却已经盖上了盖子。
  他幅度很小地偏头往玻璃窗外瞥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那头标志性的奶奶灰。
  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卢晔重又拔开钢笔帽,依样画葫芦地勾上那条线,假装没发觉外头望穿秋水的人。
  剩下几分钟好像过去了一整个蝉鸣的夏季。
  目送着老师夹着三角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卢暄一溜烟跑了进来,小小声地抱怨,“学长你们老师真的好喜欢拖堂啊。”
  把打开的数学习题册和一包牛奶糖一起摆在桌子上,卢暄弯起眼睛笑咪咪看着正襟危坐的男生,手指往空白的某处一戳,“这道题我不会写,麻烦卢晔学长教教我可以吗?”
  “拜托啦。”他双手合十,一副可爱状。
  卢晔把那包花里胡哨印着不知道哪国文字的糖拨到一边,看了眼他不会写的那道题,一脸无奈,“我好像上周才给你讲过。”
  “啊?指错了,指错了,这道!”他迅速伸手往后哗哗翻了两页。
  “你确定是这道吗?”
  卢暄定睛一看,他指的那道题上头白纸黑字好死不死印着第三章,想起自己昨天才跟卢晔说过这周数学课不会开新课程,他懊丧的耷拉下了脑袋。
  怀着被揭穿后的忐忑与惴惴不安,卢暄使劲儿拿眼睛偷偷瞄对方。
  卢晔看起来倒也没生气,或者说他无论心情如何,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
  他撕开那袋牛奶糖自己吃了一颗,又剥开一颗塞给卢暄,腾出手来摸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要不要跟我去学校餐厅吃晚饭?回来再给你补习数学。”
  “要要要!”
  卢暄猛地抬起头来,怕他反悔似得疯狂点头,整个人像一只啄米吃的小鸡。
  学校餐厅里很是嘈杂,刚放学的住宿生从各个楼层的教室里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出来,藉着温暖的食物甩去扰人的化学方程式与受力分析图,重又恢复中学生的勃勃朝气。
  卢晔从口袋里掏出餐卡来,在鼎沸的人声里微微低头凑近他,“你想吃什么?”
  “学长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和你吃同样的东西就好啦。”卢暄乖巧地举起右手,奉上一个大大的温暖笑容。
  “那就年糕汤好了,你从前吃过吗?”
  他摇了摇头。
  卢晔取餐回来时,卢暄端端正正鼓着腮帮子叉手坐在角落里,脸上好似写着“好期待我想吃”六个字,像只望眼欲穿的小松鼠。
  温热的年糕汤在白瓷碗里摇曳出氤氲的水汽,像梦境横亘在两人中间,卢暄被这热气与幸福感熏地陶陶然,恨不得这顿饭永远也吃不到尽头。
  如果以后能一直和卢晔吃饭就好了。
  他一口口咬着年糕,想吃完这块就开口提要求,但这单纯的少年心事揣到碗都见了底,也还是没敢说出来。
  反倒是对方看出了什么,放下勺子问,“你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以后晚上我可不可以就跟你一起在学校餐厅吃饭啊?这样就能请教更多题目了……还能沾染一些学霸气息。”眼一闭心一横,卢暄语无伦次地说完一番话,心想死就死吧,最坏也就是不答应而已。
  卢晔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没有什么异议。
  他居然同意了,卢暄飞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揣着满心快乐回到家时,夏魏君一家人正齐齐整整在他家做客,妈妈温柔地迎上来问他晚饭吃过没,他笑嘻嘻说放学后去向学长请教问题,顺便一起在学校餐厅吃了晚饭。
  妈妈看到儿子努力自然开心地不得了,笑地眉眼弯弯端来一杯热牛奶给他,终究还是有些担心儿子身体吃不消,殷切地再三叮嘱,学习固然重要,但也一定要当心身体。
  他抱着牛奶小口小口喝,嘴角都沾上了白色的奶沫。
  妈妈忽然想起什么,问正坐在沙发上闲闲吃水果的人,“魏君啊,暄儿说的那位学长是不是你的同班同学?”
  语带探询。
  一口牛奶不上不下呛在嗓子里,顾不上埋怨妈妈又当着客人叫他乳名,卢暄迅速开启了疯狂挤眉弄眼模式。
  “是我同班同学,经常勤工俭学还是每次都稳坐年级第一,每年助学金和奖学金都是他拿,为人也阳光温和,品学兼优没得说。”卢晔伸出个大拇指比了一下,“阿姨您就放心吧,卢暄跟着他补习进步蛮快的。”
  卢暄听得却差点把牛奶一口喷出来,卢晔……为人温和?
  想到自己费时费力接近那座人形冰山还险些被冻成皮皮虾的历程,他的嘴角有点抽搐。
  旁边始作俑者才不管自己把三七二十一说成了三七四十八,自顾自天花乱坠吹了一通,还不动声色朝一旁丢眼神,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妈妈笑开了花,彻底放下心来,想了想却又怜惜地皱起眉头,“真是个好孩子呢,暄儿,你请他帮你补习已经很麻烦别人了,以后尽量不要再让他请你吃饭,知道吗?”
  “知道啦,妈妈。”
  “我们暄儿是高中生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体谅别人呢。”妈妈笑意盎然。
  “呀?卢暄,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夏魏君从教室另一端的座位上皱着眉头走过来,手背虚虚贴上他的额头,“有点烫啊,你是不是发烧了?”
  贴上来的手带着丝丝凉意,卢暄舒适地顺势蹭了蹭,像只家养小猫。
  卢晔眼神一黯,低头看向习题册,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地抬起了头。
  “啊,是吗?”卢暄本能地自己试了试体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屏幕照,“好像是有点红啊,发不发烧……我也不知道。”
  “我还是去医务室测一下体温好了。”
  “让‘卢’学长陪你去。”夏魏君把收回来的手松松垮垮地插在校服口袋里,挑眉冲着他邻居小弟弟笑出一脸坏样。
  卢暄没什么底气地看了眼别过头去的男生,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头似乎真的开始晕了起来。
  他晕乎乎转头往外走,“不用啦,我自己去就好,如果真的发烧就打电话让司机过来接我。”
  卢晔会不会跟出来呢?
  隐隐有那么一点微弱的期待生了根又迅速地破土而出,卢暄忍不住买了一手梦想,有意放慢脚步,他屏息竖起了耳朵,却没听到后头有任何椅子被拖开时的摩擦声响。
  耳朵耷拉下来,他难得有了些少年的烦恼,摸出手机想给司机打个电话,手指划啊划地刚找到号码,却被扣住了手腕。
  熟悉的味道顺着衣袖盈上来,仿佛口袋里都被塞了松松软软晒好的棉花,轻飘飘往外冒着皂角的清新气息。
  卢晔拎着个水杯站在后头,他脱下校服外套严严实实罩在发烧的小孩身上,把那双有点凉的手往袖口里塞塞好,捏着拉链拉到最顶端,又扯出卫衣帽子扣在那头灰发上。
  他退后端详了端详,像是很满意自己的成果。
  “走吧,带你去校医院。”
  卢暄跟在后头,小孩子似得从袖子里探出两根手指捏紧他的衣角,右手却摸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魏君万岁!”
  卢晔看着墙上时钟的分针走过两个格,探手把体温计从小孩胳膊间抽出来,不留神碰到了腋窝,痒得卢暄忍不住笑起来。
  “三十八度五,还笑。”夏魏君的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火气,瞪他一眼,把体温计拿去给校医看。
  “啊,流行性感冒,要挂水了。”校医熟练地弯腰开处方,“同学有药物过敏史吗?”
  “青霉素,其他没有了。”卢晔替他回答。
  “好,去旁边输液室等着吧,带好东西。”慈眉善目的校医用目光往旁边的房间示意。
  “害怕打针吗?”卢晔把人安顿在靠近暖气片的沙发上。
  “还好啦。”卢暄可爱地吐了吐舌头,“我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三天两头要打针,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太害怕。”
  “啊,不对不对不对,我害怕的!”
  他悟道者般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拐弯,因为改口太快险些咬了舌头,好在卢晔压根没打算揭穿,倒是开玩笑地问,“如果以后我来给你打针,你害怕吗?”
  “那当然是不害怕啦!”卢暄答得相当顺溜,“那我巴不得天天打针呢。”
  “天天打针?校医院可不欢迎你。”校医端着托盘走进来时正听到个尾音,觉得这男孩子实在可爱,忍不住逗他,“扎左手还是右手?还是两只手左右开弓?”
  依然是卢晔回答,“他习惯扎右手。”
  医生绑橡皮筋的动作一顿,缓缓笑开,“你是他哥哥吗?挺疼弟弟的啊。”
  被问的人还没如何,卢暄先讷讷地红了脸,幸亏他本来就在发烧,脸颊带着些潮红,倒也看不出异样来。
  输液室原本便没几个人,药水挂到还剩半瓶时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他们俩,卢暄紧紧靠着他心心念念的学长,瞳仁亮得像掉进了满天星子,简直快要掩不住里头的灼灼光芒。
  这光芒晃得卢晔有点儿眼花,有点想伸手遮住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那个,上次夏魏君带我输液,你其实是跟在后头的吧?”
  “……”卢晔眼观鼻鼻观心。
  卢暄小心翼翼凑过去,蜻蜓点水地亲了亲他嘴角,感受到对方体温的那刻又立马触电般缩了回来,他战战兢兢看着对方,一颗心砰砰跳地整个星洲都能听到。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烧糊涂了。
  卢晔忽然笑了起来,卢暄很少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春风化雨的笑意,一时怔怔地看住了,不知道是该揉揉自己眼还是还扯扯对方脸。
  “卢暄啊。”卢晔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这可是我的初吻,感觉吃亏了。”
  “其实……并没有吃亏。”
  少年像抽中了什么幸运大礼样笑成一朵喇叭花,凑上那双弧度精致的唇胡乱又啄了几口,“那你的初吻、第二次、第三次,都被我占有了。”
  卢晔摸了摸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双手,起身倒来一杯热水,把温热的水杯轻轻地垫到了他的右手下头。
  暖意从指尖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驱散了药水流入血管时带来的寒冷,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透明的液体从管子里缓慢无声的滴下来。
  一滴一滴,坠落出温柔的曲线。
  周末下午的操场看台上坐着两个穿校服的少年,高点瘦点的那个捧着本书专心致志地看,小一些的那个靠在他旁边。
  “学长,我有点选择困难。”卢暄摆弄着新拿到手的机子,“还是第一次换苹果手机,这个appleid的安全问题该设置什么啊?他们给了好多选项呐。”
  卢晔放下书凑过去,“应该都可以吧,挑你容易记住答案的问题,”他虚虚指了指屏幕,“前两个就很好啊。”
  “那就这两个好啦。”卢暄没骨头似得又往人身上靠了靠,把头搁在他哥瘦削的肩膀上,“你就读中学的名字叫什么?这个好记得很。你中学时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或角色是谁?”
  少年重复念了几遍,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手指灵巧地按了几下,像个考了满分的小学生似得举起屏幕给他看,一脸求夸奖求摸头的沾沾自喜。
  上头赫然填着“卢晔”两个字。
  卢晔嘴角不自禁地扬起来,卢暄从那嘴角的弧度里判断出他心情不错,于是跟着露出个得逞的小狐狸笑容来。
  “为什么要写我?我又不是什么电影明星。”
  “可是,你是我的superstar呀。”卢暄心满意足地把手机丢到一旁让它自动更新,双手缠过来抱紧了他的右臂,语气里全是撒娇。
  春日下午的暖阳透过树荫洒下一片片圆形的小光斑,身形清瘦的少年伸手把身边人揽进怀里,微风轻淡地送过来远处一点花香,一切都很好。
  卢晔在心里默默说,“你也是我的sunshine啊,prettysunshine。”
  *
  才刚下飞机,卢暄就把手机丢在了机场。
  于是他回国的第一件事不是和家人团圆也不是和朋友聚会,而是让司机带他去专卖店买手机。
  随手拿了个最新的苹果,他看都没多看几眼就忙着去办了张新手机卡。坐到车里才打开手机包装盒,装卡,开机,到了设置appleid那一步,他认命地发现自己第一万零一次忘记密码,连试好几次都没试出正确那个。
  懒得再折腾,陆续那直接点了忘记密码,屏幕上跳出两个熟悉的选项,他已经看了一万次,用邮箱重设,或者用安全问题重设。
  但俗话说祸不单行,一个人倒霉总是接二连三的,他悲哀地发现自己邮箱从来都是默认登录,眼下旧手机不知所踪,邮箱密码也跟着丢失的手机缠缠绵绵飞到了天尽头。
  手指点上安全问题那一项,他对能记住问题答案这件事已经完全不抱什么希望,只能默默在心里买了一手梦想。
  说不定问题是你叫什么名字呢?
  但如果这也能猜对,他就是神仙了。两道问题很快在崭新的屏幕上跳出来,你中学的名字是什么?你中学时最喜欢的电影明星/角色是什么?
  第一题他很顺利地答对了,毕竟密码可以忘,电话号码可以忘,能迷糊到记不住自己读书经历的人着实不多。
  电影的话,中学时大概喜欢看漫威?
  他随便把几个漫威主演的名字填了上去,却都提示错误。
  二十四岁的卢暄回想起青葱岁月,笑着摇摇头,大概是离得实在太远了罢,连少年时的画面都只剩了一些模糊剪影,更罔论那时的喜好了。
  多少年过去,人怕是除去外貌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不给提示地让他主动去想也实在难了点。
  他连当年看过什么电影都记不得了,怎么可能想起喜欢的电影明星?
  算了,还是回家之后用电脑登录邮箱再重置密码吧,他靠进柔软的座椅里,把车窗摇下一半,目光漫无边际飘到了首尔街道上。
  两年未归,沿途的风景变了许多,但一些标志性的建筑物还是老样子,多年不曾更改。路过一座有些老旧的商场,卢暄依稀记得他小学时在商场四楼的特长班里学过音乐。
  学过的歌曲也早忘了,反正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进ktv就一秒三sorry,拿手的歌只有一首被调成电音的谎言。
  回到星洲的第一夜,卢暄丝毫没有认床。
  大概是夜里睡觉忘记关窗子,早晨从梦里醒过来时他鼻子灌了铅一样呼吸困难,嗓子也涩涩地痛,一说话就火烧火燎要冒烟似得。
  他爬起来叫司机把自己送到医院,大厅里人声鼎沸,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更罔论进医院,一时被这拥挤的人潮闹得有点晕。
  好不容易问清楚步骤,他拿着号去门诊排了半天队,无聊到把新手机玩掉了百分之五十电,才轮到自己进去就诊。
  “卢暄?”年轻的医生自一堆病历本里抬起头来,实打实怔了怔,“你……回国了?”
  “是感冒了吗?”
  时间像流水一样磨平万事万物的棱角,潜移默化着一个人的气质与外形,眼前的人穿着白大褂,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全然不复模糊记忆中那个带着阴郁与清冷的模样。
  说来惭愧,卢暄还是通过嘴唇那特殊的弧度才勉强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他有点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场合下久别重逢。
  确切地说,他压根没想到会再遇见。
  “是啊,才回来没几天,一下不太适应国内的天气,发烧了,过来看看。”他一下一下抛着手中一串钥匙,自觉地补充,“鼻子不通气,咽喉痛,半小时前测过体温,三十七度九。”
  “最近刚好换季,流感病毒肆虐,”卢晔头也不抬地抽出本新病历,刷刷写了几行字,“挂两天水,注意保暖,很快就会好。”
  “以前有什么药物过敏史吗?”
  “啊,我对青霉素和头孢菌素类药物过敏。”
  “其他的呢?”
  “其他的没有了。”
  卢晔写完处方,看护士们穿梭在诊室和病房间一路小跑,个个忙地不可开交,合上钢笔盖子站起身来,“走吧,现在护士都没时间,我去给你扎针。”
  “那……后面的病人怎么办?”卢暄有点犹疑,更多还是不好意思麻烦对方,更何况,护士都忙成这样了,医生不应该更忙吗?
  “没关系,只要五分钟就可以。”
  既然卢晔已经这么说了,卢暄也没什么异议,再推拒反而没意思,他站起身跟在后头走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落开了一步的距离。
  卢晔敲开装着药剂的小瓶子,用粗针管把药兑进氯化钠溶液,用镊子夹出块沾酒精的棉球,悬在空中问,“左手还是右手?”
  “嗯,还是右手吧。”
  对方熟练地挂好瓶子,握着他右手手腕把那枚细小的针头缓慢地推进血管里,直起身检查了一下点滴,顺手把输液速度调慢了些,而后冲他点头示意,“一共两瓶,有什么事或者要换药可以随时按铃叫护士。”
  卢暄道过谢,目送对方行色匆匆地端着医用托盘消失在病房门口,百无聊赖地摸出手机来玩。
  他拍了张手上贴胶布的照片发在群里,语气夸张,“这药水好冰啊,血管疼qaq,有没有人来拯救一下我?”
  果不其然,把一堆发小都炸了出来,纷纷慰问他怎么了,何储甚至开玩笑说要买个果篮去医院探望他,权当给回国的花生接风。
  两瓶点滴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没多大会儿就输完了。
  卢暄才回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就被迫我在家里安安分分养了几天病,闷得头上长角心里长草,一结束病号生涯就迫不及待约了一堆老朋友去酒吧喝酒。
  几个人自小相识,他又是两年不曾回来,曾经的朋友们都想他得紧,话题聊着聊着就从他的研究生生涯转到了儿时旧事。
  又顺着时间线一路从幼儿园说到了中学。
  酒意和夜色让人思旧,夏魏君摇晃着玻璃杯里的半杯残酒,半开玩笑地问,“卢暄啊,你还记得卢晔吗?”
  “啊,当然记得啊,那个跟我姓氏一样的初恋嘛。”卢暄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说出来各位可能不信,我这次生病去医院,恰巧挂了他的号,他还看在昔日情分上亲自给我扎了针。”
  “看,针眼还在呢。”他晃了晃右手。
  几个人都惊讶,纷纷感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缘分,简直比电视剧还要电视剧,小说里怕是都不敢这么写。
  怕是要被喷洒狗血的。
  “卢暄啊,当年我们一直没好意思问你,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开的?”
  卢暄歪头想了想,“也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啦,他在医大课业繁重,还要勤工俭学,隔着十六个小时时差,他还连手机都不用,我经常一天到晚都找不到他,时间一久感情自然要淡嘛。”
  “我出国的头一年还能隔三差五飞回来看他,后来我也忙起来,第二年就很平淡地分开了,可能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甚至好像都没有难过多久。”
  卢暄语气里带上了点一闪而过的惆怅,仿佛有微小的一刹那,他又回到了十五六岁时那个带着一身阳光试图融化冰山的青涩少年。
  灯光晦暗,气氛一时被摇来摆去地带出了些别样的伤感,何储连忙打圆场,“别煽情回忆当年了,我看你现在能认出他来就不错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嘛,那是我的初恋,当然印象很深刻啊。”
  包厢里顿时一片起哄声。
  夏魏君仿佛打定主意要搞事情,他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把酒瓶放在面前,“那我问你关于你初恋的两个问题,你只要能回答对一个,我喝两杯,否则你喝两杯,怎么样?”
  “成交!”其实两杯酒并不算什么,谁输谁赢也无所谓,但大家在一起就是图个热闹,这挑战既然都抛出来了,不接就显得煞风景了不是?
  众人来了兴趣,纷纷把原本歪七扭八的坐姿调得正当了些。
  “第一个问题,你初恋的生日是哪天?”
  卢暄有点迷茫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那是串很熟悉的数字,甚至已经一粒一粒排得整整齐齐滚在了舌尖,却偏偏中了结舌咒般死活说不出来。
  竭力思索了片刻,他只好认栽,“唉,不是年轻时候了呀,”把希望寄托在后头一道题上,“忘了忘了,下一题。”
  “你们的初吻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谢右不干了,连声嚷嚷,“你这是明目张胆放水,暄儿当年可是初恋,总不至于初吻这种事情都不记得吧。”
  卢暄眼睛亮起来,一拍手,“对哦,夏哥这简直是送分题嘛。”
  “初吻是我们在一起后那个运动会,他跑一千米摔倒了,我扶他去医务室的路上。”
  “答错了!”夏魏君一脸促狭。
  “怎么可能?这到底是谁的初吻啊?”
  “我原本是想拼着喝几杯酒听八卦的,但运动会这次,我还真就知道不是你们的初吻。”
  夏魏君拿过酒杯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在运动会之前一周的样子吧,卢晔跟我被抓去年级主任那里统计运动员花名册,你蹲在办公室外头拐角里眼巴巴等着他。”
  “我还有这么纯情的时候?”卢暄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立时被笑得喷了出来。
  他连连摆手求饶,像少年时那般露出一副可爱又无辜的模样,“哥,我再多喝一杯,你就别当着各位哥哥们揭穿我黑历史了怎么样?”
  “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小时候喷牛奶,长大了喷酒,老了怕不是要喷血?哎你别打岔,你就是这么纯情,”夏魏君也快笑死了,“我们俩一出来,你拉着他就跑,我有点好奇,假装回教室,从走廊另一头绕过去偷看,正看到你躲在角落里踮着脚亲他。”
  “那次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初吻,但可以确定比运动会要早。”
  卢暄仔细在记忆的长河里搜索一会儿,隐约记得好像是真有这么回事,果断认输,“好好好,我输了,这么多年过去,记不住也是正常的嘛。”
  “愿赌服输,两杯就两杯。”他在笑声里一仰头喝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透明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折射出浅浅的灯光。
  摇曳生辉。
  那天夜里卢暄回到家时,他妈妈正坐在客厅里等他,见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语气温柔地埋怨他病才好就喝那么多酒。
  里头却没多少真正的责怪。
  他像小时候一样没正形地窝进沙发里,冲他妈妈撒娇,“想喝醒酒汤。”
  “就知道你回来得找醒酒汤,给你留着呢。”他妈妈起身去了厨房,端出来的精致白瓷碗里有几块胖胖的年糕半露着身子。
  “年糕汤?”卢暄一愣,却还是乖巧地拿起勺子在碗里搅了几下,“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啦?”
  “我们暄儿长大了,研究生都毕业了,”这些年妈妈已经很少叫他乳名,这一晚却异常慈和,“可是妈妈却老啦,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你今天晚上不在家,妈妈从你书柜角落里翻出本落了灰的相册,才发现岁月真的不饶人。”
  “有张照片是不知道在哪家小餐馆拍的,你面前摆着碗年糕汤,”他妈妈伸手捋了捋整齐的鬓发,“才想起你大二那年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爱吃这个,每次回国都吵吵着要吃,就去厨房给你做了一碗,也不知道你两年没回家,现在还喜不喜欢这个。”
  卢暄夹起块年糕吹了吹,笑着咬了一口,搂了搂妈妈肩膀,“当然喜欢呀。”
  “妈妈做的我都喜欢。”
  他三两口把那碗汤喝完,回到自己房间摸了几粒薄荷味口香糖剥开丢进嘴里,嘴巴一动一动地嚼了好半天才进卫生间洗刷。
  刷牙的时间都比平时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