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头一夜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持续了一整晚。
  那是一面旗,飘荡在昏暗潮湿的丛林,偶有野兽怪叫,招起叁分诡谲。铁丝电网围成的工厂,飘荡在哥伦比亚上空的阴云。
  门慢悠悠开启,放哨的看守快速颔首。车子驶出,后座的窗户缓缓落下,探出一只手,白皙,染了暗红色甲油,轻轻敲了敲烟身,搭在窗沿。
  沉扶星透过后视镜看了眼身后逐渐远去的门,“他怎么处理?”
  苏容靳跟着往门口站那男人身上看了一眼,反问她,“你想怎么处理?”
  她没表情,缩回手,捧住他脸亲了一口。
  “不必动他。”
  苏容靳眼皮动了动,拇指摩挲着她唇角,“嗯?”
  沉扶星一笑,“自有人处置。”
  前排的苏亚丁和苏斯齐齐透过镜看过来,看着后座那个女人。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女人最初是稚嫩的,但眉宇间总是冷淡,瞧谁都没半丝情绪。后来那些摊子事儿,她身上的本性愈加明显,是个硬茬子,绝非善类。
  她很聪明,掌握技能也让人惊讶的快。练枪打靶,摇骰子玩手段,她都能快速掌握,就这么冷漠且温吞的愈发强大。
  其实她是个有天赋的坏人,穷凶极恶的那种,骨子里就该是坏的那种。
  在他们面前,她的形象安静的不像话,就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Andrew不在工厂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坐在阳台。
  丛林里阳光不太明显,总是阴沉。
  后院子声声训练声,哀嚎声,枪声。她就坐在阳台上,剪裁细致的长裙,翘着腿,昂贵的笔枪拿来盘起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手指总夹着烟,雾气缭绕,看着一些不认识的化学书籍。
  她偶尔抬眼,眉眼像是在画一副边界线条强硬的肖像画。
  她不是个看起来很安分的女人,却美的像一幅艺术画。
  好像只有在Andrew面前,她的五官才是带情绪的。无论悲伤气愤或是欢悦,至少是生动的。
  这个女人天生就该是激烈的,她不适合平凡的人生。
  车子缓缓驶出丛林,车载的广播里循环播报着新闻。当日凌晨,某苏姓着名企业家已被当地警方抓捕并押于当地警局调查询问。
  据新闻报道,是当地国联警方收到一份匿名投诉资料,里边详细记录了苏镇黎多次犯罪记录,地点和货物的资料都一清二楚。此事关系重大,本想低调完事,但匿名电话更早一步打进了电视台和各个媒体部门,迫于压力,只得迅速对刚刚偷渡进入哥伦比亚境内的苏镇黎进行逮捕。
  但其实沉扶星比谁都清楚,他关不久。
  迂腐污秽本就于万千纯净和道貌岸然相并相生。楚楚衣冠之下,谁还不是一身脏?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他苦等逃过劫难之前,把他解决掉。
  “苏容靳。”她喊他。
  “嗯?”
  他目光柔了些,看着她。
  沉扶星把自己塞进他怀里,吻他下巴,“你别放开我手。”
  ...
  “算我求你,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放开我手。”
  ...
  苏容靳扶正她的头发丝,短的那部分把他心里凿了个洞,他鼻腔滚出一股气。扣住她正在按消音器的手,吻。
  “好。”
  //
  那是沉扶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苏宅。
  不得不说,苏镇黎思乡心重。
  苏宅宏伟,壮大,相当气势。新式四合院,古风古韵,夹杂着一些高科技的装饰和机关,院内错落有致,长廊和水潭都相当有神韵。
  遇上巨变,苏宅依然门庭辉煌气派,看门的守卫数十人,见车子驶来相当有眼力见的开门迎接。
  苏容靳和苏亚丁等人先后下车,几人走入苏宅大门。
  沉扶星一路跟在苏容靳身后,一路被无数道视线窥视着,她只知道苏容靳是牛逼的,在这儿是受人尊敬的。层层迭迭的颔首,一致尊重的称呼。只有看到她的时候,这些人才会露出那么一丝疑惑或诧异的神情。
  跟着路过一条长廊,孙叔见状跟了过来,“容靳...”
  苏容靳从苏斯手里取过手套,把烟叼嘴里,戴上手套,从随行的箱子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递给孙叔。
  “叁十多年卧薪尝胆披荆斩棘,是你的该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夺不来。”
  “孙叔。”
  “美国是个好地方。儿孙绕膝的日子不比刀尖上舔血要舒坦?拿着,该是够你妻儿一生安稳。”
  苏容靳没再讲话,挪开视线,径直顺着长廊往里头走。
  沉扶星看了眼这个被称为孙叔的人,那是笔不小的遣散费。他跟了苏镇黎这么些年,地位算是相当高了,但既然能坐稳这个宝座,想必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但苏容靳既然决定放他一命,该也是不会坏的彻底。
  她这么想,却没看到孙叔一瞬间煞白的脸色。他像是被水泡过,一瞬间的火光在眼睛里湮灭,残存的皆是悔痛。攥紧的档案袋,逼迫着他做最后的决定。
  叁分钟后,穿过长廊,到了后院。
  沉扶星就在这儿停下,站在院子里,梭巡着这片场地。
  苏容靳瞧她停住,也跟着停。
  “我在这儿等你。”
  苏容靳嗯一声,从一边喊来一女随从跟着沉扶星。
  随从毕恭毕敬,苏容靳才接着往前走。
  到了偌大的会客厅,门口的两排元老的保镖各个站的笔直,直到苏容靳和苏亚丁等人接近,才毕恭毕敬颔首以表尊敬。
  沉重的门被拉开,苏容靳灭了烟头,走进去。
  长方形桌子,两边四人,正位空着。原本往后排的还有一苏容靳和鲁封,然而事已至此,鲁封被通缉早就不知藏身何处。而苏镇黎出了事儿,正位留着,正是要给下一个当家人。
  听到门口动静,四人齐齐站起身,“Andrew!”
  苏容靳一袭黑色西装,目光梭巡两分,在空位坐下。
  双腿交迭,手臂搭在扶手上,轻敲烟身,他吞一口,雾气蒸腾。喊了句Aden,门开启,苏亚丁领着几人提了几个箱子进来,摆在四人面前。
  门开门关,苏容靳眼底一层霜,弦外之音般的一句话,撂向桌面,“事已至此,侄子自然要留下。至于各位长老要怎么选...”
  他一笑,寒冷,“侄子自然也会尊重。”
  他笑的相当儒雅,却莫名荫生出一层层的狠戾,一口一口的含着烟。他的耐心只够维持到他开始思念那个坏女人之前。
  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而此时,经过点拨。四人才逐渐意识到一丝丝的不对劲,其中一矮胖的男人倏地拍案而起,隐忍的目光溅出叁分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容靳动作一顿,漫不经心看过去,在这一动一静的对视中,门口传来剧烈的交缠声。矮胖男人正欲抽枪,门倏然被人推开——
  唰唰唰几声,空洞的枪口对准四人。
  随着这些杀手的进入,门口跌坐着的保镖有几个随着门板身子滑落,重重跌在地板上。
  其中一长老瞬间炸毛,“阿盟——”
  他没来得及动,便被一边的杀手死死顶上太阳穴。
  苏亚丁脸颊和身上还挂了血迹,唇角一抹阴恻恻冷笑,枪口晃了一下,对准男人。
  “嘘——”
  苏容靳微蹙眉,嘘一声,“你侄媳妇还在楼下,我不想现在就吓到她。”
  “你——”
  四人均面红耳赤,气愤的看着苏容靳。长枪短炮如芒在背,不容他们多想。所以说,这次的会议根本不是为了商讨集团今后的发展,这箱子里的钱也不是什么自我选择的交换品,而是买下权势的毒药丹。他们根本没得选!
  就是这时,四个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太惊讶的男人站了起来,他倏然大笑,整个房间都是刺耳的笑声。他笑的浑身发抖,匍匐在桌面,扣住桌板。
  “所以说,老鲁根本就没逃走,他是被你杀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是一愣。当初方亭琛黑吃黑的那批货物,害集团名声大损,后来他出了一批货,没成想在自己人眼皮子底下被人掉包,险些因此丢了乌纱帽。一场警匪大战,公司被推上风口浪尖。后来苏镇黎坐镇,投票选出一人出来挨刀,但苏镇黎言内言外皆指向鲁封,枪打出头鸟,自然也都选了鲁封。再然后就是被通缉,被迫逃亡,之后集团派人绞杀其身边相关人员,但鲁封及其老婆此后再无消息。现在看来,极有可能当初掉包货物的就是苏容靳,鲁封也可能根本没能逃出去,而是死了他手。
  天哪!
  “我们他妈的养了这么久,竟然养了个白眼狼!”
  气势汹汹,他笑骂着,手指颤抖指了指苏容靳。“你这狗东西!我和Jseph设计你那么多次都他妈让你侥幸活下来了,你他妈的命可真大!”
  ...
  “早知道Jseph把你弄回来那天我就应该找机会掐死你!他妈的!留下个祸害!”
  ...
  “你难道忘记自己原来是个贱胚了吗?”
  ...
  “你尊为父亲的那个老外也不过是个贱胚子!你以为他凭什么要听命于我们?”
  “他母亲是个美国老妓女,廉价的青倌儿!集团上上下下都玩过她,动动手指一克海洛因就能爬过来挨操的婊子,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作死,他儿子也不会死的那么惨!”
  ...
  “还有那个被自己老子倒卖过来的36号,亲生父亲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个野男人的杂交野种,他性子那么软,早晚也是要淘汰的。他的老子,从缅甸南喊到缅甸北都喊不过来!”
  “一个十多岁就挨过男人操的贱人而已,一顿饭一包烟的筹码,他就能脱个精光,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他们的救世主吗?他是因为你死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没有筹码去威胁他!”
  ...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苏容靳这个名字是Jseph给你的,你竟敢背叛他!你还记得吗?你十二岁之前叫什么?用不用提醒你?!”
  ...
  ...
  众人看他癫狂,都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凉气。纷纷望向苏容靳。
  苏容靳面色冷硬,他听闻这些残酷的往事,本以为自己会暴怒,会疯狂杀戮,会癫狂失控。
  可是没有,他隐忍的表情愈发浓烈。
  这么多年了,为了教父和阿缅,他在无数次心绞痛之后依旧选择活着。如此反复,死亡与重生。仿佛是上天下的诅咒,令他死和活都是种莫大的折磨。
  他无半点良知,亦罔顾生命。
  所以上天惩罚他,永远无法保护好自己挚爱之人,他空有一身牛逼的功夫,佛挡杀佛,却依旧无法将真正对自己好的人拯救。
  人云亦云的世界里,他满身的疮孔被人用人皮遮上了。
  是苏容靳这个名字,是苏家长子,是苏汶英的丈夫,是名为Andrew的狗笼。
  风光无限的外表下,蝇蛆丛生,满身疮痍。人前是牛逼的苏容靳和Andrew,从未透过一丝软肋,冥顽不化,撑起一大片属于自己的王国。人后是千疮百孔遭人唾弃的37号,甚至不配拥有一张软床,狗笼子,特栅栏,注射器,缩小的瞳孔和凌乱的身体,就这么一直维持着千疮百孔的状态,日复一日,死和生循环往复。
  太痛苦了。
  因为太痛苦了,所以无数次的渴望死去。
  死在七岁那年的偷渡轮船上。
  死在八岁那年的击剑室里。
  死在十岁那年的格斗中。
  死在十二岁的狗笼里...
  明明如此渴望死亡,又该死的靠着一身本领活下来。他捧着这副残破不堪的皮,灵魂却早就飘荡不知何处。
  这是哥伦比亚,有属于他的王国,成于此,却毫无喜悦。
  只是,时至今日,他竟不会再痛了。
  他早就失去了爱自己的能力。
  ...
  ...
  “还记得那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