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6章
  上一次回汝阳的情景历历在目,形势却已经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一呼百应,山东士大夫唯他马首是瞻。回汝阳时兵强马壮,前来迎接的人成千上万。
  现在,他已是落架的凤鸟,孤苦伶仃。随从寥寥,迎接的人更是一个也没有。
  他又想起了袁氏老宅门阙上的乌鸦,嘴角不禁挑起一抹自嘲的浅笑。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就知道这些名士说话不靠谱啊。
  ——
  新立的石碑很显眼,袁绍还没下车就看见了。
  看守祖茔的袁氏族人没有阻拦,也没有上前行礼,只是远远地看着,眼中带着一丝怜悯。
  他认识袁绍。
  二十多年前,袁绍开始服母丧时,他就开始看守祖茔。袁绍的一举一动,有什么人来拜访,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包括上次袁绍率军南下中原,回汝阳扫墓,却被袁术以家主之名开除宗籍时的失态。
  他看着袁绍蛰伏养名,看着袁绍名扬天下,又看着袁绍身败名裂。
  看着袁绍走来,他拱手双手,身体微躬,颌首致意。
  正如袁绍当年服丧养名时一样。
  袁绍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缓缓走了过去。
  来到高大的石碑前,袁绍挣脱了袁谭的手,一手扶着墓碑,一手抬起,遮住阳光。
  冬日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在石碑上,让每一个字看起来都是那么刺眼,他不得不用手遮着一些。
  墓刻得很好,石料细腻坚实。书法上佳,刻工也很精细。一笔一画,仿佛是直接写上去的,气势生动。
  “臣本纨绔,生于钟鼎之家,长于妇人之手。少不识耕种之苦、稼穑之累。长而读书,追慕前贤,羡其名高,以济世为念……”
  袁绍轻声吟哦着,不禁笑了一声。
  “公则,公路没有说错,这是你的文章。”
  郭图站在一旁,脸色酱红。
  来到碑前,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袁术还真是做事做绝,直接将他的名字刻在了上面。袁绍显然也看到了,当然也可能是早就猜到了。但看到文章之前,他一直没提过。
  这块碑树在这里,袁绍固然身败名裂,他也脱不了干系。
  袁绍接着读了下去,一桩桩,一件件,写在碑上,浮现在眼前。
  郭图写得很克制,并没有将他做过的事都写出来,但每一个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都在揭开他盛名下不堪的虚伪,让他体无完肤。
  虽然用手遮着阳光,袁绍还是泪流满面。
  他没能读完碑文,眼前便一片漆黑,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碑上,染红了新刻的字。
  袁谭大惊,连忙扑过来,抱住袁绍。
  袁绍勉力站起,用力推开袁谭,大声嘶吼道:“苍天,既然汉家天命未绝,又何必降谶纬乱世,误我害我?既然无意眷顾,又何必使我承宗族之命,天下之望?”
  他泪如雨下,状若癫狂。头上的幅巾滑落,花白而稀疏的头发散开,衣服也敞开了,露出干瘪的胸膛。
  他指天喝地,不停地嘶吼着,痛骂着,血从嘴角飞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语气却越发激烈,仿佛面对生死仇敌,不死不休。
  袁谭惊惶失措,郭图面色煞白,一动不动。
  他随袁绍日久,从袁绍那吐字不清的喝斥中听出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名士,党人,天命,袁氏。
  误我,误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里面偏偏没有朝廷,没有天子。
  是因为我的文章里没提到朝廷,没提到天子吗?
  可是我的文章里也没提天命,没提袁氏啊。
  就在郭图疑惑不解的时候,袁绍突然大叫一声,弯下腰,向石碑猛冲过去。
  “呯!”一声闷响,袁绍撞在了石碑上,鲜血迸溅。
  袁谭大惊失色,扑了过去,将袁绍抱在怀中。
  袁绍的额头撞开了个大口子,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染红了袁绍的脸,又染红了袁谭的手。
  “阿翁——”袁谭惊叫,泪流满面。
  “显思,远离党人。”袁绍的情绪忽然变得极为冷静,声音也变得清晰。他一把抓住袁谭的手,两眼瞪得溜圆,死死的盯着袁谭的眼睛。“记住,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
  袁谭愕然,看着袁绍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看着袁绍的头无力的垂下,一双无神的眼睛,不甘地看着苍天。
  “郭公,郭公……”袁谭连声喝喊。
  郭图一动不动,仰头看着石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第八百四十七章 洛阳残烟
  建安五年春正月,刘协“第一次”走进了洛阳城。
  他在平乐观驻军月余,一直没有进城。
  直到大阅结束,诸军整训完毕,他将率领大军东进,征讨冀州,才突然决定要进城看看。
  随从不多,除了散骑、女骑之外,只有抚军大将军韩遂等人。
  刘表意外的收到了口谕,随驾而行。
  接到口谕后,他立刻换上衣服,跳上马,跟着传诏的骑士进了城。
  到洛阳月余,他已经习惯了骑马,也准备了一匹温顺的坐骑。只要不长时间急行,也可以应付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