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375节
  顿了顿,凌敬补充道:“适才得报,临济县公阚棱随永康县公李药师急行北上,按路程算,应该已经抵黄河左右。”
  凌敬点点头,他也认识阚棱,去年招抚苑君璋,阚棱随李善往马邑一行,之后被调往江淮平定战乱,据说颇有战功。
  李善对杜伏威有恩,此番或许有所回报。
  凌敬瞄了眼崔信,他知道这位对江淮内幕一无所知。
  不是阚棱要随李靖北上,而是李靖携阚棱北上。
  第五百九十八章 立场
  此次江淮之乱,看似只是诬告赵郡王李孝恭谋反,但实际上内幕重重。
  从某种角度来说,总领扬州大都督府的是赵郡王李孝恭,还是秦王李世民或者齐王李元吉,都没什么本质区别。
  诬告谋反未必会有,但冲突是肯定的。
  因为这是南北世家的一次冲突,阚棱一不小心也被卷了进去。
  李靖携其北上,一方面是阚棱熟悉朔州,毕竟李靖离开朔州已经很多年了,另一方面也是调走江淮如今威望最高的军方大将,使江淮不再生变。
  之前天策府诸多幕僚都判断,赵郡王李孝恭意图谋反很可能是诬告,在仔细查证之后,确定了这个判断的正确性。
  李孝恭领扬州大都督府,手掌半个天下,位高权重,难免有些骄横,与江南世族多有冲突。
  特别是朝中先后设东南道形台、扬州大都督府,李孝恭多次拒绝了江南世家子弟的入仕。
  南北的冲突主要就体现在这儿,隋唐均是以北统南,北方世家门阀入仕轻松的很,在朝中、地方均有着极强的影响力,而江南世家在这方面极为弱势,一直寄希望能改变这种现状。
  所以唐军四面合围江淮军的过程中,江南世家是出了力的,李孝恭也有所承诺,但等战事落幕,李孝恭掌扬州大都督府后,翻脸不认人了。
  而江南世族也不傻,没有直接怼上李孝恭,而是怂恿了阚棱这位江淮故将,甚至吴兴沈氏还招了阚棱为婿。
  李孝恭敏锐的发现了这一迹象,调动兵力,试图先下手为强,将阚棱干掉拉倒……这件事在史上是确有其事的。
  但这一世,阚棱因为北赴雁门,推迟了下江淮的时间,导致事件的发生没有按照李孝恭的计划来。
  好吧,既然你李孝恭铁了心不肯讲和,那只能让你退位让贤了……江南世家在朝中没什么得力的人物,仅有的江国公陈叔达也不会站出来,但这也不意味着他们毫无办法。
  关键时刻,扬州大都督府内一位看似江南世家没有什么关联的的属官上书朝廷,密告赵郡王李孝恭调动大军,意图谋反。
  显赫一时的赵郡王李孝恭就此黯然离开了政治舞台,而崔信、凌敬也感慨……李善实在是受了池鱼之殃啊。
  鬼想得到李孝恭和江南世家争来斗去,结果将几千里外的李善给坑得这么惨。
  所以适才崔信才几近破口大骂,凌敬也黯然神伤……怀仁也太倒霉了点。
  如果没有这破事,这时候李善应该已经回朝了。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就算是孙子复生,北赴雁门也未必能有所作为……如果颉利可汗知晓李善在顾集镇,李善想逃过这一劫,实在是难上加难。
  李靖抵达代州能起到什么作用,实在很难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一旦李善被困在顾集镇的消息被突厥知道,李靖只怕也无能为力。
  虽然李善多次在他们面前提现出对李靖的崇拜,但凌敬、崔信并不相信李靖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听着两位长辈的感慨,王仁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文瓘、李昭德想不到,而自己应该想得到的。
  是自己和王仁佑长期的仇怨让自己忽视了这一点,说起来最早李善有借重自己这个太原王氏子弟的意味,但始终坦诚相待,视己为至交。
  就算屡立大功,扶摇直上,册封郡王,名扬天下,也从未因为身份的变化,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改变……虽然王仁表是太原王氏子弟,但太原王氏子弟数不胜数,而他身为同安长公主的庶子,反而在仕途、经济各方面处于劣势。
  如今,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好友不多的生机很可能就此泯灭。
  想到这,王仁表脸上满是羞愧之色,突然抬步入屋,向着朱氏行了一个大礼。
  “侄儿愧见叔母,此番……”
  “罢了。”朱氏神色肃穆,摆手道:“王仁佑既有此心,就算无此事,也必然有所动作,怪不得孝卿。”
  一旁的张氏、长孙氏和崔十一娘都默然无语,这种话别人想得到,但身为李善母亲的朱氏如此说,让人意外的很。
  朱氏缓缓起身,转向望着北方,沉声道:“吾儿无短命之像。”
  屋内的长孙氏、张氏,门外的凌敬、崔信、张文瓘、李昭德以及依旧拜倒在地尚未起身的王仁表心里有些同样的判断。
  这是一个母亲面对绝境时,对不屈命运的抗争……即便只是以言语抗争。
  这也是一个母亲面对绝望时,对命运发出的呐喊……
  感人肺腑,但并没有实际意义。
  李善有没有短命之像,那真是鬼都不一定知道。
  就在这时候,一个清脆而娇柔的女声响起,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断然道:“叔母所言极是,李郎君不仅必能安然而归,更能凯旋而归。”
  在父母、未来夫婿的好友以及未来婆婆的注视下,才十三岁的崔十一娘虽小脸绯红,但身姿挺拔,侃侃而谈。
  “月余前,李郎君来信,提及顾集镇寨堡诸事。”崔十一娘语气坚定,“虽是初初设寨,却坚固异常,内存大量粮草、军械,又有名将张士贵驻守。”
  顿了顿,崔十一娘加重了语气,“李郎君怀仁举义,军民均愿效死,更何况身边亲卫。”
  “听闻仅仅此次北上青壮就多达数百,李郎君身边亲卫多达近千骑,出塞巡视,必然亲卫环绕。”
  “顾集镇不缺粮草,不缺军械,依城而守,就算突厥大军围攻,也难以破城而入。”
  “若是突厥难破雁门关,劫掠河东,必然粮草不济,绝难久困顾集镇……”
  随着崔十一娘有条理的讲述,朱氏、张氏脸上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崔信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被自己宠爱十余年的独女。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朱氏拉着崔十一娘的小手,“吾儿有幸,吾儿有幸。”
  在未婚夫陷入绝境的时刻,这位出身清河崔氏的嫡女没有如寻常女子一般陷入混乱的思绪中,而是坚定的选择了立场。
  只是选择立场也就罢了,关键是崔十一娘条理清晰的分析局势,这就不是普通世家女能做到的了。
  当然,对于朱氏而言,在如今的情况下,立场更加重要。
  屋内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唯独站在门外的凌敬目光复杂,身为天策府幕僚群最核心的一员,他在和李世民、杜如晦诸多商谈之后,都有着不好的预感。
  如今雁门战局比崔十一娘想象的要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遮掩过去的。
  第五百九十九章 战报(上)
  缓缓停在大门外的马车朴实无华,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和城内普通人家的马车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但天策府的护卫能一眼认出这辆马车的主人是谁。
  原因很简单,马车很普通,但拉着马车的两匹健马却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用得起,养的起的。
  虽然唐初不像汉初那么惨,连天子出巡都找不到八匹同色马,但如此良驹,当用之战场,如今却只能……这令这些随秦王南征北战的护卫大感可惜,心中都牢骚,邯郸王实在是狗大户。
  如今谁不知道李善手笔大,不管关系远近,但凡有些交情的,都会赠其良驹……更别说至今还住在日月潭的凌公了。
  呃,只有一个人没有……被赶回长安,寓居中郎将常何家中的马周。
  凌敬掀开门帘,缓步下车,脸上犹带忧色。
  “凌公来的好早。”恰巧抵达的房玄龄笑着打了个招呼。
  “玄龄来的也早。”凌敬勉强露出个笑容。
  如今,房玄龄依旧是白身,每日都来的很早,不过他依旧被外界视为秦王的左膀右臂,而凌敬拜兵曹参军事,手掌大权,按时点卯,今日来的这么早,自然是因为心有忧虑。
  来得早的不仅仅是他们俩,两人刚刚坐定,杜如晦、长孙无忌也到了,再过一刻钟,秦王李世民也到了。
  气氛有些许压抑,房玄龄刻意提及昨日崔信请假登门拜会李家一事,凌敬勉强应了几句后,倒是复述了一遍崔十一娘那几句话。
  房玄龄、长孙无忌大为惊讶,连声夸赞,就连向来脸冷的杜如晦也不禁赞许,唯独和凌敬对视的李世民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对于如今的战局,李世民和凌敬有着同样的判断,危在旦夕。
  房谋杜断堪为古代名相,他们是后世千余年无数人尊崇的偶像级别人物,但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论识人之明,论心胸豁达,无过房玄龄,天策府内大量的谋臣、名将都是由他引荐的。
  论理政之能,论纵谈大势,无过杜如晦,房玄龄对其“王佐之才”的评价早就得到了公认。
  但军略并非他们所长,他们跟随李世民参与诸番大战,自然立下了大功,但在这方面,李世民才是主角,甚至如李玄道、唐俭、薛收、苏勖等人也比房谋杜断更加出色。
  而凌敬当年在窦建德麾下,其实是不理政事的,只负责出谋划策,他和李世民都在战报入京后第一时间发现了诡秘之处……从节奏上来说,他们远比身处其境的李善、苏定方等人更早。
  略略沉默之后,凌敬以肯定的语气开口,“颉利必有图谋。”
  看到李世民颔首,其他三人毕竟是一时之杰,也很快反应了过来,颉利可汗可能没读过《孙子兵法》,但也应该知道一个道理,将不可因怒兴兵。
  仅仅是为了斩杀李善为遭到羞辱的儿子欲谷设报仇,颉利可汗就会提前大举南侵?
  这种涉及数万人甚至数十万生死的大事,导火索不会那么轻易的被点燃,即使颉利可汗肯,其他部落首领呢?
  最关键的是,突利可汗呢?
  这几日来,关于李善引发突厥举倾国之力来犯的流言蜚语遍布了整个长安,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很多人的思绪,直到此刻,杜如晦才全盘想通。
  “去岁数度败北,突厥未侵入河东,听闻北地干旱,去岁今年少有降雨……”杜如晦喃喃道:“颉利可汗以李怀仁为由,发兵来攻,为的破关而入,劫掠河东……”
  “如此说来……”房玄龄接口道:“颉利可汗必有后手。”
  长孙无忌补充道:“而且很可能成功破关侵入河东,否则突利可汗不会随其举兵南犯。”
  呃,有些许差别,突利可汗是被逼着起兵的……人家欲谷设都横刀自刎了,因为郁射设之死,突利可汗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不出兵的理由。
  天下没有永远稳固的关卡,不是说突厥一定攻不下雁门关,而是攻破雁门关,突厥要付出太大的代价,而且突厥内部不稳,颉利可汗不会那么傻。
  所以,李世民、凌敬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其中的诡秘之处,颉利可汗似乎很有信心破关而入。
  “里应外合?”杜如晦难得有些迟疑。
  “苑君璋旧部?”房玄龄转头看向凌敬。
  凌敬知道房玄龄在想什么,简单干脆的回答:“苑君璋仍在日月潭,于村南建宅,其三子均在。”
  如果是里应外合,最大的可能就是苑君璋,因为其旧部有相当一部分被纳入雁门关以西,在代州、忻州各地或驻军或屯田。
  但如果苑君璋仍然在日月潭,那是其主使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众人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头绪,李世民凝神细想,他倒是有一些猜测,但这种事是不能胡乱揣测的,至少不能随随便便的说出口。
  房玄龄、杜如晦陷入了沉默,长孙无忌却突然低声道:“殿下,或要预备一二?”
  李世民斜了一眼过去,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