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劫 第109节
  美人身畔的这位郎君是兄弟还是夫婿,一时瞧得不甚分明,少年只能压下蠢蠢欲动的心思,静观一阵子。
  南宫旭余光一扫,目光里霎时涌上丝缕烦躁阴郁,那些个恋慕的眼神他是最熟悉不过的,可恨的是一半缠在了自己身上,另一半缠在了容盈身上。
  属于自己的所有物被外人肆无忌惮的端详,心里很不舒服,他低头看了看,发现佳人浑然未觉,一心扑在了身前摆满香料的摊子上,黝黑的眸泛起一丝涟漪,忽然俯身凑近容盈耳边低语。
  见此亲密情形,翘首以盼的少男少女心肝颤了颤,有些人还暗自抱有侥幸心理,忖度着兴许是一对感情极好的兄妹,直到清晰的听见了戴幕篱的女子语调轻柔地唤了一声:“夫君。”
  少男少女的心碎成了八瓣……
  在容盈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兵不血刃解决掉一众情敌,南宫旭衔着得意的笑容,单手揽了容盈的腰肢,带着她从生出觊觎之心的少男少女面前款款走过,无情的步伐将一颗颗真心践踏成渣滓,强势摁灭了那些人不该有的心思。
  走了不一会儿,容盈停驻在一个卖香囊的摊子前,甚至不用南宫旭使眼色,高澹便主动上前,刚想掏钱却发现委实腾不出手来。
  他瞅了瞅跟在后面乔装成奴仆的暗卫,每个人手上拎了不少东西,不大好开口支使人家帮自己拿东西。
  遂,瞄上了形同闲人一般的齐贽。
  要说这位也是个怪人,团圆的日子不跟家人相聚,非要缀在帝后身畔,秉持着既来了一遭别空着手的原则。
  高澹笑眯眯强塞给齐贽一盏兔儿灯,不忘嘴贱的调侃道:“这样很好看,肯定会招小娘子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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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7章 拜月神
  闻言, 摊子前挑香囊的帝后二人踅身看去,正巧目睹齐贽提着灯愣在原地,素来冷静沉稳的面上竟浮现茫然无措, 惹得南宫旭频频看向他,忍俊不禁道:“子晏维持好这个形象, 指不定今夜这灯能替你找到未来的夫人, 解决了终身大事。”
  容盈含笑打量着兔儿灯, 又端详了一会儿齐贽,决定把家乡习俗娓娓道来。
  “在江夏郡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未婚女子提兔儿灯夜游,未婚男子若是一见钟情可上门提亲, 而未婚男子提兔儿灯夜游, 亦可凭月兔衔来良缘。”
  透过薄薄的幕篱,容盈望见月色之下齐贽的耳根发红, 左右探看,一副想要迫切送出提着的‘烫手山芋’的模样, 她抿着嘴轻笑,一个平日里正经严肃的大男人居然会害羞到这种程度,有趣极了。
  齐贽的心情很复杂, 他当初怎么脑子一热非要跟来呢?
  先前他随侍帝后于紫云楼,庆典结束后瞥见高澹鬼鬼祟祟捧着两叠锦衣, 心中顿时了然,私下拦住圣人表明扈从之意。
  于是,他顺理成章换了衣服跟来……
  看有情人你侬我侬?顺便被催了个婚?
  好在帝后二人的注意力被一旁的百戏吸引过去,暂把他给置之脑后了。
  其实论形式的多样性, 坊间百戏要比宫内的百戏更具意趣。
  百戏包括杂技、幻术和歌舞等, 长安设有教坊专门培养倡优在宫宴庆典上献艺, 搏贵人一笑,因是供贵人们欣赏,所以要注意避讳的内容比较多,形成了固定的表演风格。
  初观觉新奇,再观甚乏味。
  而在重大节日里,坊间有名的百戏班子会齐聚长安城进行表演一较高低,由街头巷尾的百姓来点评。
  为此,各个班子都拿出了看家绝活。
  “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指的是眼下所呈现之景,世人称之“黄龙变”,由人扮作海龟、鳌甲等神兽模仿兽类习性做各种滑稽或高难度动作,展演一出精妙绝伦的拟兽表演。
  隆隆震天的鼓乐声中,隔壁驯兽表演如火如荼的拉开序幕,十余匹骏马蹄溅飞尘,嘶吼长啸,鬃毛飘逸,踏着鼓点奔跃起舞。舞马师骑跨在马背上奏乐、击剑,一幕幕绝技惊险又刺激,还有驯象、驯犀牛、耍猴、斗鸡表演。
  一时之间,人群中的叫好声不迭。
  那厢,游街巡演的歌舞戏也一出接一出上演,‘苏中郎’、‘钵头’和许多容盈叫不上名字的戏,衣着夸张的舞者面饰严妆边唱边舞,显露的情态不一,却能轻而易举带动起百姓的心情。
  要说真正将氛围一度推到了巅峰,当属杂戏。
  光这一项几乎囊括了容盈最爱看的寻橦、跳丸、绳技、角力戏、瞋面戏等等,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容盈最佩服每一位表演杂戏的倡优,因为每一项都需要倡优自小开始刻苦练习,历经无数次失败受伤,再从头重新开始,直至熟能生巧。
  至于另一个很受百姓推崇喜爱的幻术,容盈却反应平平,潦草瞥几眼,便转过头继续看其他表演。
  幻术实则是凭借技巧和道具,以假乱真的虚幻表演而已。
  过足眼瘾,一行人逛到永安渠旁,赶巧碰见水榭上有人邀过路的游人一块儿祭月,不少女子纷纷围了过去抢占一席之位。
  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媪经过容盈身畔时回首朝她摆摆手,热情地招呼着,“小娘子一起来拜月神娘娘,给你和你家夫君祈个平安顺遂罢。”
  在宫中容盈循礼制已率女眷祭月,现下本意当个围观者便好,耳闻老媪的话后,蓦然被说动了心。
  于宫内,她身为皇后所祈皆为社稷国祚;于宫外,她身为人妇所祈自是和夫君息息相关,应当再拜一回月神。
  “去罢。”南宫旭一眼看出容盈的想法,温和一笑,带她出宫目的就是图个开心,想做什么事情尽管去做,纵使天塌下来有他扛,看着容盈迟迟不动,他不禁玩心大起,凑近小声揶揄道:“还不走?不舍得离开夫君吗?”
  “夫君倒是放手呀……”
  容盈长叹一声,一手掀起幕篱露出娟娟丽容,黛眉微拢,满眼无奈,晃了晃和他紧扣的手掌,嗓音里含混着笑意。
  南宫旭挑了眉,鼻腔里发出不满地轻哼,不甘不愿松了手。
  哪里还像一个天子,分明是粘人精转世。
  这一幕,身后扈从均看了个清楚,高澹捂嘴辛苦憋笑,不觉间涨红了脸。
  秉持一个合格暗卫的严苛修养,他们是不会随便发笑,但不代表他们不会私下找无人之处窃笑。
  皎月之下,清辉遍洒,又大又圆的月轮映照在水中央粼粼生光,八角水榭内置设着香案供果,一众潜心拜月神的女子整整齐齐跪于蒲席上,双手合十,静静阖目虔诚祈祷。
  南宫旭遥望着容盈,眼中一泓柔情,胜过万语千言。
  他为她融化了自践祚以来为己身筑起的冰冷屏障,褪去长满锐刺的坚固外壳,展开最柔软的一面去接纳。
  夜凉如水,晚风徐徐,手中提的那盏兔儿灯摇摇曳曳,光影朦胧。
  齐贽的目光忍不住追随过去,一眼便找到了人群中的容盈,缥碧裙裳下的纤柔身姿跪在那处,宛若孟秋时节一株亭亭初绽的芙蕖,让人的脑海中只有素雅高洁的形容词汇。
  她为谁祈祷,又祈愿什么。
  毋庸置疑,一切皆因圣人……
  不知何时起,圣人的眼眸里好像多了光,大抵是将一个女子纳进了眼里,藏在了心底。
  中秋宫宴之后,南宫旭直接和容盈住进了太液池中的瀛洲岛,一住便是数日,不曾带多余的宫人扰了清闲自在,换下燕居服,穿着坊间百姓的常服,赫然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对新婚夫妇,二人像普通夫妇一般过起莳花弄草的日子,好不畅快惬意。
  而每日的朝会南宫旭照旧准时到达,散了后马不停蹄赶回瀛洲岛,令高澹和齐贽负责把平素需要批阅的奏表往返水陆呈递。
  因此,省下大把时间陪伴容盈。
  岛上因是仿照泸泽苑而建,皆是容盈熟悉的一应物什,很快重新找回了在夷罗山上的无虑时光,连带笑颜也越发多了起来。
  有时南宫旭未归,她荡着秋千眺望水天一色,抑或素手烹茶待君归,又或是翻一翻闲书消遣。
  等他回来后,便放下手头的事务跟进书房,接过高澹奉至的锦匣拿出里面的奏表,与南宫旭并肩跽坐在书案后头,启唇诵读着一字一句。
  佳人相伴,语速和缓,嗓音婉转如天籁,南宫旭听得悦耳极了,倚着凭几,歪头一笑。
  他不禁对自己做出的决定深感庆幸,前两天呈上的奏表积压了许多,干枯的字眼死气沉沉扎进眼里要多刺目有多刺目,委实不耐去看,正好容盈入内来送茶点,电光火石间有了主意。
  央了容盈半晌,好说歹说才劝动她来读奏表,自己则负责口述处理意见,让她摹着自己的飞白书给予答复,不光效率大大得到提升,在处理一些政务上容盈还会提出建议和意见,方方面面裨益良多。
  大应风气开化,女子行事本就少了很多束缚,太祖皇帝经常与其妻圣文皇后探讨政事,并不避讳,满朝文武皆知圣文皇后贤德常常规劝太祖行事。
  甚至乎,某些时候他们也深受裨益,所以对后宫议政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至经历一系列变故,承宗皇帝山陵崩,其皇后以天命所归为名践祚,成为了大应女帝。
  改年号,迁新都,重酷吏,扩疆土,替女子开恩科,为国为民谋福祉的同时,以掌中至高无上的权利大肆屠戮子孙臣工,南宫氏的江山险些改换名姓。
  自此臣工对后宫干政异常忌惮,更屡有谏言防止女子窃权乱政,殃及国本。
  女子为帝确然惊世骇俗,可是南宫旭觉得只要掌控得宜,后宫之言于国于民有利尽可采纳,有时她们的才华并不逊男子,不能对女子一味抱着轻蔑敌视之意,做酸腐过头的朽木。
  适逢容盈读罢一本奏表,南宫旭伸手握住她的右腕撩起缥碧色广袖,开始力道适中地按揉起来,一点点舒筋活络,抚平指间握笔印下的红痕。
  方才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容盈初时撂下笔不觉什么,反倒是菩风揉捏时微泛着酸麻,叫身子格外敏感的她忍不住躲闪。
  “别闹,奏表尚未阅完,你总不会想独自一人宵衣旰食的处理了这些罢。”
  偏偏这人犟脾气上来依旧不肯放,愈发像藤蔓一样缠上来,指尖渐攀,喁喁厮磨,惹来嗔语不断。
  素纱屏风后面,一双人影依偎相贴,密不可分。
  南宫旭浑似一张狗皮膏药贴上容盈脊背,双臂圈揽住她的腰肢,头靠上她的肩,薄唇流连在她颈侧,若即若离,嘴角勾着笑,“满满,怎么不继续看了?”
  容盈被温热的吐息搅得意志不坚,明知是他促狭,身子偏就不争气酥了一半,余光瞥见茶瓯,一把抓来猛饮下肚,消了点身上的燥热。
  冷不防瞧见南宫旭目光幽幽盯着自己沾了茶水的唇,不怀好意地凑过来,匆忙拽起一本奏表挡在面前,大声诵读起来。
  念至一半,容盈与南宫旭不约而同紧锁眉头,变了神色。
  上奏表者乃北庭都护府都护陈茂,他要状告天下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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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章 士族祸
  陈茂其人是明景元年通过科举考试拔得武状元的头筹, 虽出身寒族但胆识过人,深得南宫旭欣赏。
  彼时,北庭都护燕戚因染疾奏请辞官, 各方士族都虎视眈眈盯上了这个位置,为了抑制士族势力进一步的扩张。
  他排除万难下诏旨将陈茂擢升为北庭都护, 盼其能强有力巩固大应对北疆的统治。
  陈茂倒也未辜负他之所望, 近年来北疆诸藩异动尽除很是太平安生。这一番功绩算是结结实实噎住了朝堂上某些别有居心者, 对内又以雷霆手段将都护府中挂着职衔的士族纨绔好好儿清理了一遍。
  正因如此,埋下了祸根。
  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岂能容忍寒族出身的泥腿子, 压在他们的头顶上发号施令,所以为了报复陈茂, 他们目光对准了陈茂留在郓州老家的父母及未婚妻。
  以家族之势联合了郓州士族, 强取豪夺了陈茂父母的田地,又强迫陈茂的未婚妻卖身为娼。
  待陈父得知一切有人指使, 愤懑地去与士族理论,不料被恶奴打断了腿, 陈母惊厥之下后脑撞上了柱子,当即一命呜呼。
  为防事情败露,那些人匆匆将陈母尸体扔去乱葬岗, 又暗中把陈父关押起来。
  若非陈茂的未婚妻拼死送出家书,只怕此事他不一定何时能知晓。
  收到家书后, 事情已过月余,陈茂恨不得立马杀了那些士族子弟。
  可是老父依然在他们手中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偷偷派人潜回郓州暗自探寻老父的下落,设法看顾未婚妻, 私下搜集证据, 假借中秋庆典之名呈贺表状告士族, 求得一个公道。
  ‘哗啦’地一声响,书案上摞起的奏表散落一地,南宫旭宽大的衣袖拂扫而过刮起猎猎疾风,紫檀木笔架悬挂的一排御笔荡了几荡,秋蟾桐叶玉洗里迭起的水纹浮动,搅乱一池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