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文素素道了谢,听到许姨娘走出了门,在院门口同吴婆子争执起来。卧房里听得不甚清楚,嗡嗡嗡你来我往之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哐当推开。隔间门帘被掀起,放下,带起一阵风,卷着吴婆子进了卧房。
  文素素只静静躺着,一言不发。
  吴婆子狐疑地打量着她,撇了撇嘴,道:“早间吃了那么多,白面馒头,一碗肉粥,这般快就饿了?乡下妇人有了身子,连粗粮都吃不饱,快生了时还在田间地头干活,哪就这般矜贵了!咦,这是什么味道.....”
  文素素打断了她,道:“吴大娘,早起你又吃酒了?”
  吴婆子顾不得其他,一下慌了。
  张氏有规定,当值时不许吃酒。她同灶房里的婆子们相熟,偷了酒回来吃,没曾想被文素素戳破了。
  吴婆子厚着脸皮装傻充愣,眼白上翻,道:“什么酒不酒,文氏你是糊涂了!罢了罢了,我看你肚子里是老爷的哥儿,不敢拿乡下的穷人来比,太太自有计较,我就不多管了。”
  说罢,吴婆子一扭身蹬蹬瞪走了出去。文素素等到她的脚步声走远了,撑着起身,前去净房里更换了干净的亵裤。
  约莫两炷香之后,许姨娘提着一碗热腾腾的糖水煮蛋走了进屋,喜道:“灶房婆子去请示了张氏,张氏还真答应了,每日半晌午,给你多加两只糖水煮蛋。”
  两只蛋而已,比起燕窝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还能换来一个便宜孩子,张氏不会在这上面省。
  文素素道:“我吃蛋,糖水你拿去喝。”
  许姨娘干笑了声,道:“你吃吧,你小产了,身子不好,得多补补。”
  文素素道:“无妨。等身子的血干净之后,蛋也分给你吃。”
  蛋对她现在是急需,不能分给许姨娘,糖水无所谓。
  许姨娘的言语间无不艳羡,还得靠她做事,银镯子她收下了,糖水是额外的价钱。
  接受了额外的馈赠,就得偿还。
  文素素从不做吃亏的买卖。
  吴婆子被文素素点破吃酒之后,偶尔来窗棂边晃一圈,见她们都安分守己,就骂骂咧咧走了。
  一切风平浪静。
  只倒春寒之后,太阳高照,天气陡然变热,张氏下令整个陈宅都收起了炭盆,库房也不能领炭。
  经过三日的修养,文素素的身体恢复了些,血虽没有起初时流得汹涌,却淅淅沥沥,始终未停。
  炭没了,许姨娘从灶房里偷了些干柴回来,偷偷在净房点了烤衣裤。
  要防着吴婆子,便没以前方便,得等到她睡着以后才能点火,文素素亦不能及时更换。
  天气暖和,屋里萦绕着经久不散的丝丝血腥气,呆在屋子久了不觉着,从外面一进来,便能清晰可闻。
  许姨娘成日战战兢兢,惟恐吴婆子闯进门,或者张氏到来。
  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午后,张氏来到了东跨院。
  第六章
  吴婆子谄媚的声音格外响亮:“太太来了,给太太见礼,奴婢这就前去禀报。”
  “咚咚咚”,吴婆子敦厚的身子,将地面踩得惊天动地,“许姨娘,文氏,还不赶紧出来迎接太太!”
  许姨娘一头从净房里扎出来,灰扑了一脸一身,手上拿着半湿的衣裤,瞪大双眼如陀螺般乱转。转了几圈,猛地在箱笼前停住,打开盖子,一股脑将衣裤塞进去,死死压上盖子,又一个旋身,朝着隔间奔去。半途中,她见到窗棂半开,又一头扎回净房,里面罐子木盆哐当,水流哗啦。
  文素素看了眼许姨娘,便收回了视线,挪着下床,取出半湿的亵裤套上,再系上布裙。
  吴婆子吆喝完,颠颠奔了回去迎接张氏。文素素慢步到隔间塌几上坐下时,张氏已在屋外廊檐上说道:“瞧你手忙脚乱的,成何体统!”
  “是是是,太太教训得是。”吴婆子点头哈腰赔不是,上前打起了帘子,恭迎张氏进屋。
  文素素手搭在小腹上,撑着塌几作势起身,起了一些,又坐了回去。
  张氏脸色沉了沉,盯着文素素冷冷道:“既然你身子重,就坐着吧。”
  关在屋子里,好吃好喝伺候,到时养得膘肥体胖,肚子里的哥儿也白白胖胖。
  孩子大了不好生,死活与她有何干系,人死了,照契书多给十两银子而已。
  至于入陈氏祖坟,难道她一个典妻,还能与主子葬在一起不成。到了下面,依旧是伺候人的下贱命!
  张氏眼皮耷拉下来,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扫视,看到她苍白憔悴的面色,心里畅快,嘴上却很是不客气,厉声道:“你瞧你这副模样,过得比主子都要好,半晌午还给你加了道汤水,看上去病恹恹,像是亏待了你似的!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亏待到了肚子里的哥儿!”
  文素素眼睑微垂,张氏见她不敢顶撞,不屑撇嘴,身子转动,似乎在寻找什么,喊道:“许姨娘呢!你是如何伺候人的!”
  许姨娘从净房里,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了出来。
  不出来更糟糕,净房里乱糟糟,血腥气经久不散。
  张氏见许姨娘浑身上下灰扑扑,狐疑地道:“你躲在净房作甚!许姨娘,你去了何处,弄得一身灰!”
  许姨娘平时完全不怵张氏,只这次的事情太大,她嗫嚅着解释:“我就在净房......帮着收拾......”
  张氏更加怀疑了,她与许姨娘一向不对付,彼此了解得很,许姨娘的反应,一看就是心虚。
  “让开!”张氏疾步走上前,厉声呵斥挡在净房门边的许姨娘。
  许姨娘惊惶抬眼,下意识朝着文素素看去。
  张氏鼻翼翕动,道:“哪来的腥气这般浓.....”
  “哐当!”
  一声巨响,惊得张氏猛地回头,看到陶雁灯盏碎裂在地,火麻油在地面上蔓延开,腥气飘散在了空中。
  火麻油用麻子做成,气味腥,臭,张氏向来嫌弃,只用加了香料的铜枝蜡灯。
  张氏抬手捂住口鼻,恼怒道:“好好的一盏灯,被你给打碎了。既然如此,晚上你也别点灯盏,天黑就上床去歇息!”
  文素素一声不吭,任由张氏怒斥。
  吴婆子在旁边张牙舞爪道:“许姨娘,你还不来收拾,杵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一样,臭到了太太,你该当何罪!”
  许姨娘咬了咬唇,走上前前去捡碎裂的陶片,闻着火麻油的气味,暗自长舒了口气。
  好险!
  许姨娘对文素素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她那气定神闲的架势,自己拍马都赶不上!
  张氏被搅了一通,灯油的气味熏得人头晕,她一时忘了净房的事。
  这时,张氏身边贴身伺候的武嬷嬷急匆匆进屋,喜气洋洋道:“太太,老爷回来了,在正院等着太太呢。”
  张氏跟着一喜,忙朝外走去,抱怨道:“老爷怎地这时回来了,没差人回来知会一声?”
  武嬷嬷道:“老爷赶得及,一回来就寻太太呢。”
  张氏似乎笑了声,与武嬷嬷走远了。吴婆子朝着许姨娘撇了撇嘴,捂着鼻子,一扭身离去。
  许姨娘跌坐在地,拍着胸口,后怕地道:“吓死我了!多亏你机灵。不过,你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害怕无用,文素素趁乱将放在塌几角落的灯盏推到在地,并没有把握将张氏岔开。
  让张氏没再继续追究下去的重要缘由,是因为陈晋山回来了。
  文素素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就是死,她也要拉上陈晋山陪葬。
  陈晋山回来,又带了另外一重麻烦。以他先前看她的眼神,不出意外的话,定会来东跨院。
  许姨娘也想到了陈晋山,她惊跳起身,握着灯钎不安道:“老爷,老爷要是来了......老爷一定会来,那该如何是好,老爷鼻子灵得很,他还会对你起......”
  “给我。”
  文素素打断了许姨娘,朝她伸出手,平静地道:“给我。”
  许姨娘愣住,低头看向手上的灯钎,愣愣递了过去。
  灯钎是一根细铁丝,用来挑灯芯,头尖,糊满了灯油。
  许姨娘怔怔望着文素素比划灯钎,莫名感到后背发寒,难以置信的念头一闪而过。
  文素素随手放下了灯钎,半湿不湿的裤子套在身上,很是难受,她撑着站起身,塌上留了道淡红的痕迹。
  “我之所以不动,也不大说话,就是因为这个。”
  文素素指着塌几说道:“怕没用。”
  许姨娘想笑,脸颊扯了扯,却笑不出来,沮丧地道:“我怕得很。我怕穷,怕死,我还想好好活着呢。”
  文素素沉吟了下,问道:“你的想法很好。只是,你如何做,才能好好活着?”
  许姨娘被问得愣住,一时答不上来。
  是啊,想得倒轻巧,如何才能好好活着?
  哪怕她生了儿子,只要张氏在的一天,她始终是妾,儿子只能叫她姨娘。
  黄通判的官越做越大,她的儿子除非能有出息,官做得比黄通判还要大,能替她请封诰命夫人。
  陈晋山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儿子总不能从天而降。
  张氏与她水火不容,明里暗里为难她,指不定哪天张氏将她随手发卖出去,那时她会沦落到更惨的境地。
  其实许姨娘心里清楚得很,陈晋山靠不住,绝不会护着她。只是她不敢承认,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然她就彻底没了盼头。
  许姨娘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默不作声低头收拾。
  文素素没再多问,回了卧房。
  天一点点黑下来,许姨娘从灶房提了饭食回来,文素素见她紧抿着唇,恨意浓得快藏不住,问道:“怎地了?”
  许姨娘恨恨道:“我见到了贵子哥,贵子哥问我拿银子。贵子哥家里没了人,平时赚的月例,全放在我这里,让我替他保管着,自己只留几个大钱傍身。老爷怪罪贵子哥车没赶好,将贵子哥打了板子不说,还扣了他半年的月例!”
  何三贵存在许姨娘这里的月例,她定是下意识占为了己有。何三贵既然愿意给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文素素自不会多言。
  不过,文素素想了下,问道:“贵子跟着陈晋山去府城,又急急忙忙回了县城,你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许姨娘道:“贵子哥说老爷这些天脾气暴躁得很,好像是因为京城的大官来吴州府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贵子哥也无从得知。前些时日老爷赶着回来,是取银子送给黄通判。今天回来,是老爷得了消息,京城的大官晚间到茂苑县了,会歇在“仙客来”,老爷得亲自前去伺候。”
  文素素只略微想了下,很快就下了决断:“许姨娘,你想不想要报仇雪恨?”
  许姨娘楞住,她不明白,文素素怎地突然转了话题,不解问道:“如何报仇雪恨?”
  文素素道:“你去将贵子叫来,我再仔细同你们说。”
  许姨娘心想何三贵这些年在陈氏当差,陈晋山张氏待下人都刻薄,苦头吃得不比她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