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车·西餐·悲剧故事·祭品
  为了防止电磁干扰影响效果,在进录音室之前,所有成员都把手机关机或是留在了办公室里,以至于安齐从录音室中出来后,同事告诉他,刚才他的电话响了起码有二十次。
  安齐吓了一跳,打开手机一看,发现任崝嵘打了八个电话过来。他急急忙忙回拨过去,几乎立刻就接通了。
  “喂?安齐?你在哪儿?没出事吧?”任崝嵘的声音听着很紧张,连珠炮一样不停发问,吓得安齐把手机从耳朵上移开几公分。
  “我没事啊。”安齐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刚才在录音室里,手机没带进去,怎么了吗?有什么事情急需找我吗?”
  “没事就好,我就是有点担心你。”任崝嵘听起来马上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尴尬起来,“呃,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我买了新车,想问问你,要不要坐坐看?”
  “……就是这事啊。”安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仿佛能听见电话另一头任崝嵘内疚而挫败的喘息声,于是立刻又软下声音来,“好啊,我想坐,如果方便的话,今天下班来接我?”
  “好!一定准时到!”任崝嵘即刻又兴奋了起来。
  下午的工作量不大,安齐准时打卡下班,和同事一起走到楼下,已经见到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停在了正门口。任崝嵘穿着皮衣,正从车上下来,礼貌地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同事们窃窃私语着,还有人直接问了出口:“谁喊的专车?司机这么帅!”
  任崝嵘冲安齐招了招手,后者面颊泛起微红来。
  “这该不会是安齐的男朋友吧?才不是什么专车司机呢,哈哈哈。”看见安齐朝他走去,同事们在后头说着玩笑话。安齐回头不带怒意地瞪他们一眼,用口型回答“普通朋友”。
  坐进车里后,安齐一边给自己系安全带,一边环顾着周围,见车内干净整洁,旁边放着价格不菲的高级气泡水和矿泉水,消毒湿纸巾、香薰、晕车药、车载wifi都准备好了,甚至还有盖在膝盖上的小毛毯,简直和飞机头等舱差不多。安齐在心中暗自感叹,自己半辈子还没坐过这么豪华的车。
  “感觉怎么样?”任崝嵘直面前方,余光撇向旁边的安齐。
  “很专业,很优雅。”安齐连连点头,“感觉会很受商务人士的欢迎。”
  “受你的欢迎就够了。”任崝嵘微笑着说,“今晚你把你吃的药给我一点,我好放在车里,以防万一。”
  “你这车又不是专门用来载我的,这怎么好意思啊。”安齐有些害羞地偏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风景。
  任崝嵘仍然是笑着,打了转向灯,“优先载你,只要你有需要就找我,随叫随到。”
  “嗯?我们不是回家吗?”安齐留意到不同以往的行车路线,有些疑惑地问。
  “先去吃个饭吧?新车下地,我想试一下开久一点,要是发现了什么毛病也好及时回去找售后。”任崝嵘有些迟疑着问他,“你,不想和我去吃饭?还是你约了别人?”
  “没有,可以去吃饭。”安齐赶紧又回答,“我还在发愁应该怎么答谢你呢,想吃什么我们就去吃吧,我请你。”
  “为你做任何事都是我应该的。”任崝嵘想也不想就说。
  “……啊?”安齐面露疑惑,有些听不懂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我最近刚刚搬过来,以后还要请你们几位多多关照,所以是应该的。”任崝嵘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你也太客气了。”安齐笑着摇了摇头,“咱俩都一张床上睡过了,还用说这些。”
  虽然知道他指的只是上次两人凑合一晚上的事,任崝嵘依然心跳加速起来,差点把油门踩成刹车。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他猛打方向盘,将车开离市中心,最终停在了一家颇为高雅的西餐厅门外。
  “任先生喜欢吃西餐?”安齐略有些不习惯地接受着他的开门和拉椅子。
  “还挺喜欢的,因为我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西餐特别少,主要还是流行中式的大鱼大肉,来了这边之后才开始尝点别的。”
  任崝嵘身材高大,用两只宽厚手掌握着精致刀叉,模样却出乎意料地和谐,让安齐看得有些入神,绞着自己的意大利面,半晌没有开始吃。
  “……你想吃我这个吗?”任崝嵘正用叉子叉起一块牛肉,见安齐一直看着他,便端起盘子来,要将自己的换过去,“那我跟你换吧。”
  “不不不!不用了,我吃这个挺好的,我就是有点好奇。”安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阻止。
  “那,给你尝一口?”任崝嵘笑着把叉子递了过去。
  安齐看着那一块滴落着诱人油汁的牛肉,稍作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任崝嵘笑得十分大方,又将叉子往前送了送,像是在鼓励着他。安齐壮起胆子,直接探头,用嘴将那块牛肉从叉子上咬了下来,一边吃一边赞叹着:“唔,好吃,你果然点对了,我下次也要点这个。”
  在他用餐巾擦拭被油沾湿的嘴角时,任崝嵘收回了手,庆幸自己的一瞬心悸和手抖没有被察觉。在他眼中,哪怕是最简单最普通的动作,安齐身上都带着纯真无邪的光芒,令他呼吸困难,既想要靠近,又害怕得无以复加。
  “这家餐厅真的很有情调,放的音乐也很浪漫,感觉除了我们以外,都是来约会的情侣。”安齐还在环顾着四周,轻声说着,“任先生现在有在交往的人吗?”
  “嗯?没有。”任崝嵘简短回答,马上又问,“你呢?”
  “我也没有,我这人可能太不会谈恋爱了,也就上大学那会儿认识过一两个,每次都没相处多久就被甩了。”安齐笑了起来,像是在说些什么丢脸的趣事,没看出有多伤心。
  任崝嵘将牛排切成小块,却没有送进口中,“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说,我总是对任何人都很好,让他们觉得不开心。”安齐露出了有些想不通的神情,“但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任何人都很好,这是你的天性,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的话,或许确实不是适合你的人。”任崝嵘微笑着将切好的牛肉放进了安齐的盘子里。
  “反正我是还没太有过所谓心动的感受,可能时机还不到吧。”安齐笑着耸了耸肩,“那任先生呢?应该不会像我一样,也老被人甩吧?”
  “我……只有过一次,但是已经断了很久了,没什么特别的。”任崝嵘苦笑着低下头。
  “哦?该不会是表白被拒了吧?”安齐又说起了玩笑话,“不可能呀,以任先生的条件,大概没有得不到的人了,刚才我那些同事还夸你帅呢。”
  任崝嵘仍是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早年的时候,家里的父母思想比较传统,所以想给我安排一个。为了哄二老高兴,我也确实努力地去相处了一段时间,但事实证明,包办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的。”
  “原来是这样。”安齐又轻声问,“那有过喜欢的感觉吗?或者,喜欢过别的人?”
  任崝嵘握着刀叉的手指猛地收紧,声音哽咽在了喉咙中,像是随时都要冲口而出,却又被厚重的情绪所压制在胸腔里。正巧,侍应端上了甜品,引起几声几不可闻的叮当碰撞声。等二人之间再度恢复平静之后,任崝嵘已经用柠檬水将自己的内心浇了个彻底冷静。
  “有。”他这么回答了一声,将冰淇淋送进嘴里,眼神不再看向对面。
  安齐感受到了他的不愿多说,便没有再追问,专心地消灭起了即将融化的食物。
  吃完饭后,两人走出餐厅,进入夜风之中的停车场。
  “我记得刚才好像是停在这边……”安齐一个转身,却撞在了任崝嵘怀中。
  任崝嵘抬起一条手臂,轻轻搭在了安齐腰上,安齐恰好抬头,与他四目交接。任崝嵘比他高出半个头,垂下眼来看他时,脸颊有一半在路灯的光线之中,另一半则逐渐变暗,令他看不清楚眼神之中的情绪。
  “任先生,”从安齐的内心深处,这样的一句话忽然冒了出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听见任崝嵘笑了起来:“我们是邻居啊,当然见过。”
  “不,是在你搬过来之前。”安齐略带疑惑地追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任崝嵘沉默了一会儿,如常回答:“没有。”
  “你怎么知道没有?”安齐的语气忽然有些着急。
  月光暗淡,晚风清凉,只有远处餐厅的叫号声,像是计时器的倒数一般,提醒着他们时光的流逝,和现实的存在。
  “因为,如果我以前见过你,”任崝嵘再次低下头,温柔地看着他,“那我肯定不会忘记你的。”
  这话听起来好像带上了点调情,安齐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里泛酸,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人难过的悲剧故事。紧接着,他又感受到自己心口深处升起了那一股熟悉的不适,令他皱起眉头,难以回答。
  任崝嵘立刻便观察到了他的异样,搂着他往车子走去,“很晚了,我们早点回去休息吧。”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又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在经历过林太太的事情后,邓子追对“寻常日子”可谓是宠爱有加,巴不得每天就是和来送货取货的黑白无常们闲聊两句,偶尔登记几个人畜无害的普通灵体,给家里有过世先人的凡人们烧点东西下去,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浪费时间就好。
  但鬼王的阴影仍然笼罩在渡通所有人的心头,鬼差们路过时也总不免多问一句“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被现代科技所带起来的轻松愉悦气氛,开始被警惕所取代。
  邓子追每天都会进入阴阳相交之界,盘腿漂浮在半空中,呆呆地看着黑与白在自己周围无序地流淌着。他最近留意到了,不论是鬼差们处理的怨灵案子,还是界内的黑色光丝,都变得多了起来。
  “但还在控制范围内……”邓子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没有去联系旅行在外的师父和被期末考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师兄。
  但其实比起怨灵,更让他这个中转站话事人头疼的,其实是自己的同屋住和邻居们。海一健不知道怎么惹蓝蓝生气了,每次他过来蹭饭,家里首先会响起堪比恐怖电影音效的猫咪咆哮和尖叫,然后是海一健被猫挠了的哇哇乱叫,再然后就是蓝蓝三天不回家。而任将军成天时而忧郁时而暴躁地看着隔壁的安齐,看累了就唉声叹气,说一大堆他这个现代人听不懂的之乎者也。至于菩萨本人,则每天傻乎乎乐呵呵,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在危险之中。安齐每次回家,邓子追的仪器都能检测到轻微的灵力波动,不知道是他在外面撸流浪猫狗碰到的野生妖精,还是又有怨灵被他的宽恕之力吸引过来想要求赐福求超度。总之,至今没再出什么恶性事件,绝对是佛祖给他走后门了。
  前两天是法定假日,提货点歇业放假,连带着鬼差们也能放一天假。重新开门之后,待提货和待配送的小包裹堆积如山,渡通的下单小程序上还同时多了好几个文具用品和玩具的单子,邓子追心里奇怪,查了查新闻,才发现两三年前的这几天,有小学生组团出门游玩遇上极端天气,全部不幸遇难了,这几单都是当年孩子们的家长下的。邓子追一边哀叹着孩子们可怜,父母心也可怜,一边准备了点最近受欢迎的盲盒文具和图书。
  其实邓子追以前和鬼差们聊过类似的情况,小孩子若是过世,通常不会在地底下逗留太久,毕竟年纪小不经事,没做过多少恶,自然也就不用怎么赎罪,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能再入轮回了。许多父母一辈子都在给早夭的孩子烧纸祈祷,其实孩子们多半早已重新做人或者永登极乐,如果与父母缘分未尽,确实也有可能重投入同一家。所以父母们烧的贡品和金宝银宝,到了下面无人认领,只会被算入父母自己积的阴德。
  “那我明知道东西送不到当事人手上,还接这种生意,是不是有点奸商啊?”邓子追摸着下巴思索。
  “这倒也不会,首先,白乌鸦的职责是维护平衡,渡通又只是个用来伪装鬼差行踪的中转站,所以不管是我们还是快递员,对在世的凡人,其实都是没有任何责任的。”郑小强语重心长地这么回答,“其次,给过世先人带东西的行为,其实只是一种形式主义罢了,该在地府受刑的人,不管上面给他烧再多的金银珠宝,他也还是得乖乖地受刑,不然岂不是给有钱人逃脱罪责的空子了?而父母给过世孩子祈祷和烧东西,真正能够得到安慰的,是那些终生都要承受丧子之痛的父母。我们做这种生意,不是为了鬼,是为了人。”
  在渡通摸鱼了几年,邓子追开始慢慢地理解这种心态。他诚心诚意地挑选出花式可爱的笔记本和圆珠笔,又询问过家长们自家孩子喜欢什么颜色和卡通人物,甚至还挑了一本偶像写真给其中一个追星族小姑娘。准备妥当后,他将家长提供的生辰八字、特制符灰和环保炭放在上面,再从掌心之中搓出一缕灵力火苗,带着宽松的心态,看着礼物和祭品渐渐消失在火焰之中。
  这就是邓子追今天的工作内容。
  当他以为自己又能轻轻松松关门下班时,外面响起了一把熟悉的声音:“小凳子~”
  邓子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