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第23节
  没有金钱支撑的地方,就是一片荒土,再好的种子下地,也只能结出贫瘠的果实。
  前朝覆灭大半的原因是小部分人太过富有,且不许其他人富,更不许其他人富过自己,对商贾极尽打压欺辱之事,致使白银、尖货外流,国库日渐空虚……
  乔放之收回思绪,在心里定好明年经义的考题——“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你买了吗?”
  乔放之啜口茶,努努嘴,胡须上翘,“我儿既看透此间奥秘,必知商贾为商,百利为上——寻常人在卖家手上难得其好,我儿必没有浪费钱财,一定是冷眼旁观,心头倨傲,暗自称买者为蠢人……”
  “我买了。”
  乔徽抽抽嘴角,面无表情地截断老父后话,“我买了一袋,那姑娘着实可恶,三言两语就诓骗我掏钱。”
  什么?
  他那自诩绝顶聪明人的儿子,居然被人诓骗上了洋当!
  乔放之再愣片刻后,抽动胡须放声大笑起来。
  这笑声,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乔徽别过脸去。
  乔放之笑得脸色涨红,看长子面色实在难堪,便右手暗自掐了把胳膊,笑意吞在喉咙,“那……那你袋子里都有什么?”
  “我没看!”
  乔徽继续别过头,“从几率来看,不过是些玉版、夹贡的寻常纸张……”
  打不打开看,意义都不大。
  嗯……
  其实,实话是,这袋子见证了他被那姑娘诓骗欺哄的全过程……
  简直奇耻大辱!
  他一回家就把袋子压箱底了,打开是不可能打开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开。
  乔放之耸耸肩头,不置可否,笑着把银针茶盅递给长子,“……你素来倨傲,虽也有这个本钱——七岁秀才、十三岁举人,一路一帆风顺……但为父又要老调重弹,山外山人外人,一个姑娘就能用算术将这群号称南直隶最聪明的读书人哄得掏钱掏银,更何况广袤大地万万人。”
  乔徽低着头,做口型。
  “谦卑——”
  “含容——”
  “心存济物——”
  乔放之见长子油盐不进,便笑着敲了后脑勺,“你呀你!总要吃个大亏!跳个大坑!才知为父所言真切啊!”
  乔徽什么时候吃大亏,尚未确定。
  董管事却一直瑟瑟发抖,甚觉他们的摊子一定会吃个大亏,被人一把掀翻!
  这几日,托集色单的福,摊子的买卖一直很好,他们装了八百个袋子,不到八日均销售一空,连带着铺子里的生意都旺了起来。
  昨夜他粗粗算了算,从腊月二十至今腊月二十八,售卖牛皮袋子收入九十六两,铺子卖出刀纸每日光是流水便有二十余两。
  八日的收益,快抵上了泾县作坊四、五个月的营收。
  收成越好,他越心惊。
  原因无他。
  木刻版上,集齐五色单可兑换的彩头……他们没有啊!
  六丈宣,他们早就失传了!
  不仅他们,连整个泾县怕都找不到一个人会做!怕都找不到一张在售的六丈宣!
  八百个袋子全卖光了,总有人凑齐五色单。
  到时候人家拿着五色单来兑换,他们给什么?
  给一个灿烂的微笑吗?!
  董管事瑟瑟发抖地担忧,“咱们把六十张色单全都放进袋子的吧?”
  显金淡定点头,“自然放了的,咱们是做生意,又不是诈骗。”
  董管事挠挠头,四十岁的人了,本来就秃,这几天焦虑得脑顶毛更少了,“那要是有人来兑换,咱们怎么办啊……”
  显金放下合账的算盘,想了想,“目前,不会有来兑换。”
  “为何?”董管事问。
  显金把算盘倒扣,算出总账,“拿到唯一一张月白色单的人,暂时不会打开袋子。”
  等他打开袋子,都过完年了吧?
  过完年,学生们返回山院,她也找到六丈宣了……吧?
  第27章 干你甚事
  腊月二十八后,日夜飘雪,青城山院放了年节,陈记“盲袋”顺势胜利收官,显金花了两个时辰告诉董管事怎么打算盘。
  四十岁的地中海中年男性把“二一添作五”“逢十进一”“二下五去三”等小学功课奉为圭臬,摸到门路后,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小棍棍。
  显金、董管事两个人分别对账再合账,不刨开成本,这八日共计收入一百八十七两四钱银子。
  七、八天赚了十来万块钱呢!
  显金有些兴奋,埋着脑袋扒拉算盘又算了一次,确确实实是赚了这么多钱!
  重生快一个月,显金一直像活在梦里,如今见到黑字白纸上明明白白的盈利数额,显金方有了些真切的、非梦的感受。
  董管事也激动,头顶几根毛随风摇曳,“……店铺租子正月十八到期,一月十两,合一百二十两银子,咱们把这笔钱先刨开,伙计们的红封共算十两银子,咱们手里还有五十余两银钱可供支配!”
  额……瞬间还剩不到三分之一。
  显金的激动之情也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前世,大学生几乎人人都有个创业梦,如今她开店做生意,才发现压力真挺大,每天一睁眼就是花钱,赚再多的钱,账面的流水再厉害,一转身全给出去,啥也留不住。
  显金和董管事二人一合计,决定用剩下的银子赶在岁除(腊月三十)前先去安吴和丁桥把稻草收了——李三顺念了好几遍青檀皮还能顶几天,稻草料却是不够了,“最多还能制三十刀纸!”
  显金以前压根不知道做纸还需要稻草,她一直以为树皮就够用了,谁知李三顺把她拉到水槽前上了堂小课,“……青檀皮是宣纸的骨头,稻草则是宣纸的肉!皮多则纸性坚韧,称净皮宣,草多则纸性柔软,称棉料宣……几成檀皮配几成稻草,这玩意儿是手过的巧劲儿,熟工师傅一摸,嘿!就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老头儿说起做纸,笑得一脸褶子,像在炫耀自家得意的传家宝。
  显金看他,心头涌上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大家的人生目标都好明朗啊。
  周二狗日日放在嘴上的是攒钱换辆牛车——大概是现代青年男性有钱就想换个车的现实缩影。
  董管事做了半辈子的副职,如今想走异地升迁这条路,跟着陈敷在泾县打几年江山再空降回宣城做陈家总管事,如果能把几个儿子都捞进陈家混个铁饭碗自然更好——这大概是现代中老年男性临退休前,最后一博。
  至于几个郑性伙计,目标一致且明确,攒钱娶媳妇儿,早娶媳妇早生子——嗯……这种朴素的愿望在现代很难对标。
  毕竟显金她们这一代人,都信奉早生孩子早享福,不生孩子我享福……
  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显金不知道。
  她好像一直在被推着走。
  她究竟想做什么?
  富甲一方?横行霸道?还是酒池肉林,醉卧美男膝?
  前行至安吴的骡车缓慢颠簸,显金贴着车璧,面前摆了一本《天工开物》,脑子里数条线交错杂糅,搅在一起,一团乱麻。
  “……咱们若有空余,天堂寨的小吊酒配糟鹅一定要去试试。”陈敷兴致勃勃。
  噢,还忘了个陈敷。
  这恋爱脑也没啥人生目标,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据说在他们风风火火制“盲袋”之际,这位年近不惑的恋爱脑把泾县城池里的酒家快要干完了,还非常有心地做了个排名,把四十九个酒家分为甲乙丙三等,按照食味、食气、食质挨个儿排位。
  显金为啥知道?
  因为这恋爱脑企图从库房拿十张四丈宣,“方便做记录”,当然,结果是被董管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委婉拒绝。
  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恋爱脑的松弛感干一杯吧。
  显金眼神从《天工开物》移开,端起茶盅喝了口水。
  董管事态度恭敬,“明天岁除,咱们这次日程有些赶,下回咱们专门去吃吃看可好?”
  陈敷别嘴,转身撂开车帘看向窗外,“诶”了一声,“这姑娘不冷吗?”
  显金目光跟着他去,见不远处的稻田里有个身影,穿了件单衣,单裤撩至膝间,赤足站在水田里打理秧苗。
  是个姑娘。
  年岁不太大。
  天还在落雪,浑身上下湿透了,田坝头站着两个穿夹袄的男人,也不知在说什么,嘻嘻的笑声传到官道上来,骡车里都能听见。
  陈敷皱眉,“那两男的怎么不下田?天这么冷,叫个姑娘下地,真不是个东西。”
  真不是个东西。
  重生前,就有很多不是东西的男人。
  如今好像变得更多了。
  显金别过脸去。
  骡车拐进村镇,显金没想到会在收买稻草的地方再见到那个姑娘。
  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仍是那身单衣,双肩扛着根扁担,扁担两头分别捆着硕大两捆泡水稻草。姑娘把扁担放到地上,肩膀被压出两道深痕,一抬头,显金才看到这姑娘脸上一左一右两边肿得老高,面颊上两个巴掌印分外明显。
  显金不由蹙眉,看向这庄头的管事,“这位姑娘是……?”
  那姑娘一瑟缩,把头埋进肩膀里。
  管事还没说话,刚才田坝上说笑的两个男人把姑娘拉拽进身,没看显金,冲陈敷谄笑道,“这狗东西不懂事,我们即刻把她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