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陆相晟神色肃穆:“你是不是偷看我奏章了。”
  权城鄙视:“这还用看什么奏章。”他漫不经心道,“摄政王过了这个坎,就一往无前了。”
  陆相晟苦笑:“借你吉言。”
  权城大口吃东西,两腮鼓鼓,笑眯眯:“不信拉倒。”
  算啦。陆相晟看着一锅一锅的土豆番薯,腮帮子鼓鼓的小道长,不去管朝堂的争斗了。此时此刻的大丰收,才是最实在的。
  第二天权城非常郑重地记录了土豆的副作用。
  土豆饱腹,不宜食用过多,容易冒酸水……
  第165章
  北京秋风携着血腥卷地扑天, 奔溢四散, 浩浩荡荡冲向苍穹,横扫大晏,跨越山海。
  四川同样进入秋天,枯叶落地。四川总兵秦赫云收到张献忠回信,表示愿意接受招降, 条件是部队就在谷城原地驻扎, 不接受改编和调动。
  秦赫云立刻上报研武堂, 快马送奏章入京。秦赫云的奏章抵京时, 北京天高气新, 朱红城墙宫墙清清亮亮地剪进无云的碧天,整个京城仿佛是被彻底刷洗过。
  研武堂照例御前听政,一切都有条不紊。朝臣站立,摄政王和身边当值的王都事抬腿进入武英殿, 地面被阳光画出来的光屏里走入两个人影。
  摄政王登上御座,王都事去东边值桌, 陛下最后进入。朝臣对陛下与摄政王长揖, 富太监平静的嗓音响起:“免礼。”
  摄政王落座,非常平静地等着朝臣上奏。
  他听见外面落叶的声音。
  朝臣在上奏,摄政王听见武英殿外永远扫不干净的落叶簌簌的声音。又是一个冬天,摄政王出神地想, 春天和夏天总是离开得那么快, 好像昨天城外桃花儿才盛开,那时他还看得见, 发觉桃花瓣儿的形状和王修的眼睛一模一样。
  明年看不到王修穿过桃花雪的画面了。
  摄政王面无表情地出神,六部上奏,内阁对答,司礼监批红,节奏快而没有废话。何首辅一向在上朝时说话字斟句酌,但是各项数字随口便出。一直不吭声的杨阁老偶尔也能插两句,反正都得显得自己有用。
  摄政王微仰着脸,武英殿一缕阳光不知怎么就正好在他脸上,虚化的光影温柔地在他的睫毛上跳跃。
  他看不见。
  昨日研武堂收到秦赫云奏报,张献忠愿意接受招降,只是要求部队就驻扎在谷城,不接受改编,不接受调令,而且要秦赫云亲自到谷城招降,问她敢不敢。
  关于是否接受张献忠的条件,杨阁老冒一句:“张献忠总是要反,招降若能得三四年平静,西南可修生养息,民生喘口气。”
  摄政王突然笑一声,笑声太爽朗穿出武英殿了,群臣面面相觑。
  杨阁老跟张献忠的渊源可久了,能上溯到成庙那会儿。杨阁老当时领着兵部尚书,主持讨伐全国叛军的什么大计,跟张献忠对阵时下发榜檄悬赏张献忠头颅三万钱。杨阁老刚把榜檄贴出去,张献忠亦发布榜檄,悬赏杨阁老脑袋三钱。
  杨阁老最终也没胜过张献忠。
  摄政王是挺烦杨阁老的,雄辩大于实干的人,只是杨阁老说的某些话是真对。比如女真人亦是一般叛乱,其他农民起义有招降前例,女真亦可招降。还有就是张献忠这事儿,张献忠肯定还得造反,早晚罢了。为今所虑,这三四年平静对于四川来说是恢复,对于张献忠来说也是恢复。权衡利弊,到底接不接受张献忠的投降?
  杨阁老认为应当接受,内阁其他人没发表意见。皇帝陛下看摄政王,摄政王许久道:“臣也觉得,应该接受投降,方能显示朝廷气度。再说也给其他叛军做个榜样,朝廷可以既往不咎。以及臣求个恩典,请陛下赦免张献忠军中的士兵,若是想离开谷城,准其返回原籍,着白敬安置田产。”
  皇帝陛下点头:“六叔说得对,就这么办吧。”
  王修立刻记录下来,下朝后中书省要发拟旨文书去内阁,阁老们根据文书上记录的皇帝和摄政王的意思拟旨。
  曾芝龙上书要求返回福建,率领福建海防军下南洋,争取在入冬之前把葡萄牙的船队捞出来,这样葡萄牙船队可续上第二年到澳门和长崎的季风生意。
  “既然葡萄牙上书请求大晏代为主持公道,就麻烦曾将军再下一次南洋。路过福建,顺便看看南京刑部与吏部在福建的抄没入官赈灾做得如何了。”
  厘清福建吏治的差事,没用北京的官员,用的南京六部。南京六部久来被当做发配养老的闲职,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搭理。此时接到如此大的差事,个个尽忠职守不敢懈怠。锦衣卫指挥使司谦还没有回来,一直在福建,在暗处盯着南京六部和南京驻军。
  刘次辅踟蹰:“福建从巡抚到知县,在走私案中几乎无一幸免。南京六部可暂时代行职务,并不是长久之计。”
  何首辅道:“将要京察,抽大晏能臣廉吏赴任即可。”
  太祖时动辄治罪,牵连几万人,想做官的照样前赴后继,也没说哪里职位缺了管事儿的。
  摄政王感叹:“海禁还没开,只有官船,福建的富豪巨贾干脆就搭着官船走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海禁如此严厉禁止私人贸易,都止不住。”
  何首辅吃不准摄政王的意思。这是要开海禁还不开海禁?摄政王仿佛只是感叹一句,没再往下说。何首辅心里盘算着要准备摄政王过问海事了。摄政王身边有个曾芝龙,不问是不可能。曾芝龙么……何首辅此生最大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任何时候都不慌不忙。他抬眼看看站在自己一侧的内阁同僚,刘次辅一夜苍老不少,本来就比自己年纪大,现在看着更向前佝偻。徐仁静神叨叨地站着,专门等散朝之前骂摄政王。上回徐仁静那么一打岔,勾起何首辅心里久远的疑问:他到底是不是个真呆子?杨阁老装病装不下去才来上朝,好不容易发表点意见摄政王还笑出声。杨阁老倒没什么赧然的情绪,干到这个份儿上总得有点过人之处的。
  刑部左侍郎上奏:“福建前总督陈惟思听闻摄政王殿下召他入京奏对,于家中自尽了。”
  武英殿上寂静,大晏从无追责之制,卸任便与一切都无干。陈惟思大概是一听福建的事就知道自己完了,进京或许要连累家人,不如一死了之。摄政王还是没什么表情:“吏部还有管事儿的么。和刑部一起把这个人翻一翻,查出有用的再说。”
  摄政王又不怕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他不用名声,也不被名声所累。他一拍扶手,一锤定音:“好了,就这样吧。”
  众臣长揖。
  秦赫云接到北京的回信,同意张献忠投降,也同意张献忠驻扎谷城,陛下格外恩典,准许张献忠治下军队士兵返回原籍,发放田宅。
  秦赫云叹口气,立刻动身准备前往谷城。马又麟立刻道:“我要跟着大人去。”
  秦赫云拍他的肩膀:“我带着你两个舅父去即可。你守好四川以策应。如果发生意外,耿纬明指望不上。”
  耿纬明参秦赫云的折子进京之后连个屁都没有,石沉大海了。现在京中局势丕变,曾芝龙无罪有功,研武堂一脚踩着内阁和六部。耿纬明听说京中杀大臣杀得血腥冲天,行刑处方圆一整片土地被血浸没几寸,一铲子挖不透。京中多久没出现这样的事情,有些坊间传,那位回来了。福建从总督到知府,全都被清洗得干净。刘次辅干脆不再与他通信,连幕僚代笔都没有。
  耿纬明直接就倒了。秦赫云还去探过病,确实不是装的,脑门上搭个手巾把子,奄奄一息。耿纬明一看秦赫云,涕泪滚滚:“秦总兵能念着同僚情来看我,真让我惭愧,惭愧!只望咱们日后摒弃前嫌精诚团结,佐君惠民……”
  耿纬明恨不能自己掌自己的嘴,没事儿参秦赫云私交藩王干什么?秦赫云就是靠着蜀王财力才对土地要求不大,像白敬和陆相晟在北边为了军垦地全都杀疯了。蜀王一日支持秦赫云,四川土地就能一日安稳。这么多年他手上经营的土地简直是催命符,秦赫云要是不靠蜀王自力更生肯定也得查土地,一查土地四川总督耿纬明不会比福建总督胡开继强!耿纬明打定主意,安抚秦赫云,绝对不能再交恶,慢慢地把自己手上的土地不声不响盘出去,刘次辅那些就放着,真有那么一天刘次辅想跟他撇清关系,没门!
  秦赫云弯腰看他,冷着脸:“耿总督好好养病吧。”
  耿纬明就差嚎啕大哭。总爷爷,不对总奶奶,日后还得指望你救命呢……
  秦赫云看耿纬明,她天生的冷峻,看得耿纬明胆战心惊。心跳一快,面上气色竟然好不少。
  “耿总督身子好些了,就去看看甬道边上的戒石。太祖的话,得听。”
  秦赫云离开,耿纬明被她吓得够呛,歪在椅子里苟延残喘地想戒石怎么了,戒石上太祖说什么来着?他混混沌沌地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进四川总督府的那天,他确实看到了戒石背面依着太祖御笔刻着的大字: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那时候耿纬明一直在犯愁还京债。京债越借越多,利半其本,利滚利雪上加霜,又不得不继续借下去。上下打点,给上级做寿以孝敬,给下级施恩以拉拢,还要撑起官衙皂隶洒扫车夫轿子。
  耿纬明病恹恹地歪在椅子里,捂着脸,颤抖着似哭似笑。
  秦赫云率领一部分白杆兵,带上两个兄弟,千里迢迢出石砫,渡江过山岭,行军至湖广谷城。
  在谷城营寨前,秦赫云一人长枪立马,声音冷淡:“四川秦赫云受降来了。”
  湖广总督配合秦赫云坚壁清野,张献忠部队驻扎在谷城难以为继。守门的叛军将领看她一人一马,非常怀疑:“你真是秦赫云?”
  秦赫云难得一笑:“秦赫云敢来受降,张献忠倒不敢开门了。”
  第166章
  北京一天比一天凉, 干干的冷风抽着脸。湿热的夏天陡然离去, 让人怅然。王修倒是挺高兴的,秋意凉爽,当值穿官服没那么遭罪。夏天穿官服还必须套中衣,半天里面就透了,鸡蛋壳里的那层膜一样贴着皮肉, 让人抓狂。
  盛夏最热时太后照例去了西苑避暑, 陛下偶尔去一趟西苑, 主要还在宫中, 方便读书和听政。皇帝陛下年纪太小, 这时候已经非常有节俭勤政的派头,是好事,王修又有点可怜他。王修想不起来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干嘛呢,应该还没开蒙。皇帝陛下就跟成了精似的, 不大点儿全是心眼。
  李奉恕说过,死了爹了, 能不早慧。
  七月十五之前太后在西苑举行蹴鞠戏, 诰命敕命夫人们都要去。宣庙时后宫女眷的蹴鞠戏最盛大,宣庙有时候兴致上了还跟着踢两脚。摄政王吩咐张敏注意安全保卫,其余没多说什么。
  王修听说景庙时皇子们也蹴鞠的,踢得好还得赏。起居注里记着, 皇九子李奉念得赏最多, 没记过皇六子李奉恕。王修从来不问李奉恕少年时候的事儿,就是怕问到什么不自在的。李奉恕不得宠, 自生自灭似的。起居注里能翻到其他皇子得了什么赏,就没李奉恕,仿佛景庙没他这个儿子。猫儿房里的老内侍说,李奉恕小时候脸上总有伤,要么就蹲在猫儿房一声不吭撸猫。王修心酸,一下一下撸着李奉恕的背,李奉恕蹙眉:“你怎么了?”
  王修清清嗓子:“没什么。”
  李奉恕向来对节日没什么感触,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前,忽而问王修:“你见没见过京城放河灯。”
  王修正在张罗鲁王府的中元节祭品。毕竟是刚出国丧,这个中元节必须郑重。李奉恕这样一问,王修也一愣:“当然没见过……”
  李奉恕无神的眼睛仿佛看着自己的回忆:“挺好看的。”
  就在七月十五那天,曾芝龙在福建出了事。研武堂被参得岌岌可危,鲁王府风雨飘摇。王修焦头烂额,还是领着大奉承去河边放河灯。中元节放河灯,引魂指路,祭告亡灵,王修被苍茫夜色下河流中燃烧的河灯震撼着。人间的河流突然就成了冥河,在不可说的渺茫中来人间匆匆看一眼,又被亲人顺着河流送走。
  那一点小小的烛火,是亲人们最后的依恋。
  王修放了一盏,不知道放给谁。他只是凝望着河灯顺流远去,消失不见。
  他不知道李奉恕的未来,也不知道研武堂的未来。
  王修在河边碰到了张同昶,扶着祖母来城外放河灯。放给谁呢?张允修?张太岳?老太太盯着河灯喃喃自语,她跟老头子说话,这些船能把话带到。
  灿如星斗的点点烛光容易让人动情,人间的冥河竟如倒映的银河。王修心想也许银河就是冥河,星海浩瀚,人死,不过是魂归故里。
  这样一想,王修倒也宽慰了。知道了归途,便是如此踏实。反正李奉恕肯定是最亮的星宿,他总能找得着他。
  王修没打扰张同昶。他们一同注视着整条河的河灯平静安详地飘走,远去的河灯驶向幽冥的远方,竟然真的像……去了天上。
  城中有目连戏,从日落要唱到天明。叫目连戏,但不止目连僧救母的故事,有所有人们关于死亡的想象。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菩萨在戏台上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王修默默地走过戏台。
  李奉恕没有去河边放河灯。王修陪着他坐在研武堂里等天明,李奉恕微笑:“你去睡吧。”
  王修也笑:“睡不着。”
  李奉恕握着王修的手:“不必惊慌,你要信我。”
  王修轻声道:“我知道。我没有惊慌。”
  李奉恕没再说别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搂住王修:“去看放河灯了,好看吗?”
  “你以前也去放吧。”
  李奉恕压低嗓音,两个人说着悄悄话一样,有种做贼心虚的幸福感:“只放一盏,给我娘。我想着今年也放给成庙,可是能跟他说什么呢?”
  王修也压低声音:“我给老王妃放过了,我说李奉恕过得很好,李奉恕过得不好我也陪着。”
  李奉恕笑起来:“好。”
  研武堂外涌进一股风,吹拂烛火。研武堂的落地枝形灯上所有火苗被风撕来扯去,瑟瑟发抖,拽着李奉恕和王修两个人的影子跟着颤。王修看到自己和老李的影子在墙上相依为命。
  烛火到底挺过了这阵风,居然都没熄灭。墙上的两个人的影子平静下来,在温暖的光中相互扶持。
  王修笑一声。
  “笑什么?”
  “刚才那阵风,一个灯烛都没吹灭,枉费那拼命的一口气了,现在只好偃旗息鼓。”
  研武堂也没倒。王修看到那些押赴刑场的臣子,忽然想到研武堂在骤风中等待黎明的烛火。一个没熄,直到窗外朝阳蓬勃。
  七月十六,日头初升,目连戏就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