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节
  扮演地藏王菩萨的角儿唱完了最后一句词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整个八月北京都在杀人,行刑处土地黑血浸没几寸,一铲子挖不透。坊间流传那位回来了。动辄抄家,皆斩,北京的人觉得自己好像活在当年那些“传说”中。
  出门上朝,乌纱里要藏鹤顶红。
  王修听锦衣卫的汇报,听着听着,笑一声。
  笑得立着的锦衣卫寒毛直立。
  鬼节里魑魅魍魉都出来了,八月十五皓月当空,见不得人的,都该收一收了。
  八月仲秋,宫中循例要举行蟹宴赏玉簪花海棠花。今年没在宫中办,太后不回宫,蟹宴挪到西苑,皇族家宴,并没有很声张。鲁王粤王皆未到场,只送了礼。鲁王没有女眷,粤王妃在广东,也就不掺合了。大家还是有点庆幸鲁王没到场,杀神一尊往宴上一坐,谁吃得下去。
  皇帝陛下来了一趟,私下跟太后请安。太后心惊肉跳搂着他,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小皇帝乐呵呵:“紫禁城是挺闷的,母亲如果喜欢在西苑,不如把常用趁手的都搬来?”
  太后哪里能久居西苑,皇帝陛下不过来,她还是得回去。她搂着小皇帝,小皇帝在她怀里撒娇:“我又梦见先皇了。”
  太后眼中涌泪:“先皇说什么?”
  “先皇要我照顾好母亲。母亲不要怕,一切都很好,先皇一直保佑我。”
  太后低声喃喃:“陛下,快长大吧,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一切都好了……”
  皇帝陛下蹭蹭太后:“好啊。”
  太后一眼看到旁边的曾森。登闻鼓一响,血漫行刑处,曾芝龙倒是没事儿了。曾森迅速胖回来,此时心里正馋螃蟹。太后搂着他,捏捏脸。大隆福寺的镜原说兴与盛都在他,太后莫名笃信。曾森特别的旺相,生龙活虎的,讨人喜欢。太后问曾森:“以后想做什么?”
  曾森看小皇帝:“陛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小皇帝回答:“卿当在海上筑长城。”
  曾森看太后:“那就筑长城,在海上。”
  太后深深叹气,这个也许以后帮得上忙。娑竭罗,沧海龙王,万一是真的呢。皇帝陛下不爱掺和皇族的宴会,太后拍拍曾森小小的后背:“跟皇帝到小厨房吃螃蟹。”
  曾森很兴奋地跟着宫人走了,太后在原地,凝望这两个小小的背影,心里千万次祈祷:
  平安长大吧。
  北京风中的血腥气散去,李奉恕又问王修:“七月十五的河灯,好看么?”
  王修心里一动:“曾芝龙跟我说,南方有些时候病愈也要放河灯,送走病痛。”
  李奉恕点头:“那正好应景。”
  中秋节的晚上,王修领着李奉恕在寂静的河边放河灯。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放了两只河灯,载着李奉恕想对母亲和大哥说的所有的话,悠然地在夜色中漂流向虚无的远方。
  “我觉得成庙没走远。他一直看着我。”
  王修心里有点悚然:“别乱说。”
  李奉恕笑:“不是吓唬你,我觉得是这样。小时候在大本堂念书,成庙盯着我,我要敢不用功他就拿戒尺敲我。他是没走远,我感觉得到。就像在大本堂那时候,他盯着我,稍有松懈,他的戒尺就来了。”
  王修环顾四周,深夜中附近没有其他人,王府亲卫都被李奉恕打发得很远。李奉恕的体温高于常人,瑟瑟秋风中他是唯一温暖的来源。王修瘆瘆的,不得不靠向他。李奉恕伸手揽住王修,暖意合身而来。
  “你不怕成庙看着哦……”
  李奉恕笑一声:“成庙不看这个,长针眼。”
  王修郁闷,成庙是该敲你。
  寒风撩起衣襟,李奉恕怀里照样温暖。李奉恕亲吻王修的额角,低声道:“你别怕我。”
  “我怕你做什么。”
  李奉恕搂他搂得很紧,王修只好上下撸他的后背,安抚他。
  跟涂涂一个德行。
  ……真的,好久没见着涂涂了。
  八月下旬,四川总兵秦赫云上报:张献忠接受招降。不过声称没有麾下士兵想要返回原籍。
  摄政王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四川,将得三四年平静。
  摄政王请旨晋封秦赫云:“太祖言‘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特旨不得予’,秦赫云已有封号,但无爵位。念在秦赫云镇守四川招降张献忠有社稷军功,请加封爵位。”
  皇帝陛下应允。秦赫云于国有功,于公有利,于君有义,赐“忠贞”,伯爵位。
  高祐元年九月初,伏波将军加封忠贞伯四川总兵秦赫云率领白杆兵进京谢恩。
  研武堂,又迎来一位将军。
  第167章
  在陕北, 秋天就是名副其实的金秋。金灿灿的阳光, 金黄的麦子。虽然收成其实不好,但麦浪一滚,就是一场顽强生存之后的盛大欢呼。
  延安府忙完秋收,右玉给拉来一车土豆一车番薯。
  今年右玉土豆番薯算丰收,分给延安府一些。水煮即可, 番薯甘甜, 土豆蘸盐。权道长特别叮嘱都不可食用过量, 容易反酸。
  魏知府看着吃的就亲切:“那种子呢?”
  右玉送东西的人叫张珂, 长得挺清秀的就是被晒得太惨, 活像酱油卤过:“这些就是种子……总之种就是这么种下去。权道长说了,明年种植用的番薯土豆他都已经亲自窖藏好,防止它们春天之前发芽。这些尽管吃,本也不多, 不好意思拿出手,就是请你们尝个新鲜。要是吃着好, 明年一起种。哦对了, 权道长千叮万嘱,土豆发芽了千万别吃,会死人的。”
  魏知府一听会死人,一眨眼。
  张珂连忙解释:“不发芽就是好东西, 一发芽有剧毒。明年播种的时候权道长亲自来跟你们说种法。我们这一路就是吃土豆吃过来的, 你看,没事。”
  魏知府乐呵呵:“一路上辛苦你们了, 来来吃顿饭再走。这天也黑了,路上不安全。”
  张珂没推辞:“今天晚上就煮煮吧,可好吃了。”
  魏知府也算多吃几年盐,年轻时呆过南方,双手拄着膝盖观察土豆番薯:“有几分像极南之地的芋艿。”
  张珂没听懂:“什么奶?”
  魏知府笑道:“咱们这就尝尝。如果这玩意儿在北方好长产量高,倒是弥补了我年轻时候的一个遗憾。”
  魏知府引着张珂进了白敬的巡抚衙门,白敬翻着研武堂来的塘报,魏知府笑道:“白巡抚,右玉给咱们送吃的来了。”
  张珂眼见着书案后面坐着的人眼缚黑纱,清瘦文雅,心想白巡抚名不虚传啊。他郑重一抱拳:“白巡抚,敝职右玉天雄军旗总张珂,奉命押送右玉土产送来给延安府父老尝尝鲜。我家陆指挥非常惭愧前段时间未能帮上秦军的忙,这一下找到可吃的食物,天雄军邀请秦军明年一同种植。”
  白敬点头:“陆指挥有心了。”
  魏知府看这几天白敬心事沉,才想用个好消息来安慰安慰他。白敬眼睛上虽然有黑纱,神情却能让人觉得不太对。白巡抚一向持重,这是遇着什么事儿了?魏知府赶紧请张珂出去:“来来来旗总,赶路这么远,先吃点东西垫补垫补。”
  张珂笑:“真挺饿的。”
  魏知府和张珂出门,白敬一只手撑着额头。
  研武堂安然无恙。
  有些事白敬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屑为。他知道所有党同伐异同僚倾轧的手段,他被人构陷下狱过,所以他更能明白此次曾芝龙和研武堂迈过一个什么坎儿。
  生死存亡。
  白敬并不害怕研武堂倒了他被清算,他是害怕时间不够。才得了周烈北大仓的支援,延安府才刚刚有好转,秦军初显气象,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前功尽弃——已经有过一次了。他差一点就抓住了高若峰。倘若那时在被传召进京之前就把高若峰给抓了,哪里有屠凤阳毁皇陵的事情发生。
  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
  可是右玉恢复与秦军的建立全都不在一朝一夕。白敬跟天和命抢时间,也跟自己抢时间。他知道自己病歪歪的,精力也不如从前。这一口气不知能苟延到什么时候,如果事业未竟就死,无论是天收他的命还是朝廷党争收他的命,他绝对都闭不上眼。
  白敬的手指摁在研武堂塘报上。别在这个时候,别在一切都有好转的时候……
  白敬恍然醒悟,自己已经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摄政王殿下身上了。
  延安府晚上分了土豆和番薯。是挺好吃的,魏知府捧着土豆老泪纵横:“天眷顾,天眷顾!”老头子忙不迭地询问产量,张珂惆怅:“不瞒您说,其实原本不止土豆和番薯,还有玉米。玉米都叫人烧了,只留下几穗,明年还得当种子。现在想想都肉痛,都是救命的啊……”
  魏知府一愣。他不需要知道事情经过,早听说右玉土地是陆相晟抄来的,他基本上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年陆指挥下定决心保护庄稼。玉米种子右玉不够,权司监上奏朝廷请求钦天监再派人送一些,到时候分一些给延安府,种种试试。”
  魏知府跟张珂聊起玉米,张珂说得兴致勃勃:“能长到一人高,大穗头跟棒槌似的,一撸都是金灿灿的粒儿……”张珂越说声音越底。可惜,都给人烧了。
  天雄军出征陆指挥实在顾不上,没有保护好玉米。
  “陆指挥……其实也难过。”张珂轻叹。
  魏知府跟着叹。
  白敬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魏姑娘还在针线场?”
  魏知府回答:“还在,说天越来越冷,冬衣要加紧。秦军的冬衣人手一套,已经完成了九分。”
  白敬点头:“多谢针线娘子军了。魏姑娘也是个能统兵打仗的人才,魏知府带一些甘薯回去吧。”
  白巡抚平时看着跟月亮似的,冷冷凉凉挂天边儿,漠然地不在红尘中,魏知府都有点怕他。其实白巡抚人最和善不过,思虑周详亲切温柔。这时候还能考虑到姑娘家喜欢甜的,让魏知府带点番薯给他女儿,魏知府感激涕零:“小女就会缝个衣服,哪里值得白官人每次都如此照顾。”
  白敬微笑:“魏知府哪里的话,秦军再铜皮铁骨也不抗冬天的寒风,没有冬衣什么都做不成。魏姑娘是统领针线娘子军的人,我感激她还来不及。”
  魏知府又是羞又是自豪。针线娘子军是魏姑娘为了鼓励女人们多干针线活随口说的,谁知道现在延安府好像都知道“针线娘子军”了。
  土豆番薯宴之后,魏知府琢磨怎么把白巡抚赠送的番薯给带回去。老头子叫住一个天雄军的士兵,小伙子很爽快地提着两只大篮子就要走,忽而背后一凉,转身看见邹钟辕站着。他拎着两大篮子番薯立正:“邹守备!”
  邹钟辕对魏知府一揖,魏知府心里咯噔咯噔,干笑:“邹守备啊……这么晚了还巡逻呢?没去吃土豆啊?”
  邹钟辕低头看那两筐东西,伸手接过去,拎着看魏知府。魏知府腿发麻,当日这位邹守备可是在马上一把薅住他夹起来纵马狂奔再一把掼到白巡抚面前,老胳膊老腿摔惨了。邹钟辕停顿一下,也很不自在:“魏知府,我帮你送回家吧。”
  魏知府哼哼唧唧不知所措跟着邹钟辕。邹钟辕大小伙子昂首阔步,魏知府不敢走他前面,否则总是感觉要挨踹。邹钟辕闷头走着,干巴巴开口:“针线场忙吧……”
  魏知府吞咽:“这几天是挺忙,赶工。”
  邹钟辕还是走,越走越快,魏知府小跑了都:“邹……守备,您等等……”
  邹钟辕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家中来书,京中流行唱花木兰的戏。”
  魏知府不知道咋接:“代父从军,好啊。”
  邹钟辕也没见到谁唱花木兰。京里的那几个角儿脂粉气太浓,哀哀怨怨,谁都没有英姿飒飒寒光照铁衣的风度。邹钟辕想来想去,花木兰在他心里就是魏姑娘的脸。
  等到家,魏知府只好邀请邹钟辕进屋坐坐。邹钟辕摇头,放下番薯刚想走,魏姑娘正好一开院门出来迎接魏知府。她老远听见魏知府跟个什么人聊天,没想到是邹钟辕。邹钟辕吓一跳,魏姑娘淡然板着脸:“多谢邹守备。”
  魏知府乐呵呵拎着两篮子番薯进门:“这是白巡抚让我拿回来的,甜甜的你保准爱吃……”
  魏姑娘道过谢,就把门关了。
  邹钟辕站在门口,沉默。
  京中倒真是流行唱花木兰的戏。秦赫云一个女将军横空出世加官进爵,真正凭军功晋封伯爵位,京城轰动。传奇里的女将军不稀奇,现实里出现一个女将军,着实震撼,花木兰的戏忽而就热了。一直被吉祥班压半头的庆喜班班主福至心灵,亲自改了一出戏。花木兰代父从军被镇守边关的潞王赏识,莫名情愫萌生,最后花木兰被潞王撞破女儿身,潞王与花木兰结成欢喜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