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每天东西六宫的嫔妃都会像官员们上朝一样来坤宁宫给马皇后请安。马皇后一律不见,胡善围让嫔妃们隔着帘子一拜,就送她们走了。
  其实马皇后根本不在帘子后面坐着,没有孙贵妃了,她不想看见莺莺燕燕的嫔妃,嫔妃们身上的脂粉味她也闻不惯。
  如果不是洪武帝来坤宁宫,马皇后甚至一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有六局一司在,各项宫廷事务循着旧例,又有曹尚宫这个“镇山太岁”,以及范宫正这个“巡海夜叉”在上头压着,马皇后不管不问,宫务也不至于废弛,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
  谁都知道帝后心情不好,东西六宫无人敢触霉头,大明宫廷的秋天,就在一片萧瑟和压抑中过去了。
  入冬。
  宫人提来炭箩,守在外面等候传唤的胡善围悄声说道:“放下,我来换。”
  书房的红罗炭约一个时辰就要加一次,以保持温暖。胡善围提着炭箩进去,发现马皇后不知何时趴在罗汉榻上案几上睡着了,一卷书落在地上。
  胡善围不敢叫醒马皇后,抱来枕头和被子,撤了案几,然后将马皇后轻轻扶着卧躺,盖好,捡起书,拿着火钳往火盆里添炭。
  刚添了一半,就隐隐听见外头有喧哗之声,胡善围出去查看情况,是东宫的吕侧妃带着七岁的皇太孙朱雄英和四岁的次孙朱允炆前来坤宁宫。
  皇太孙朱雄英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的嫡长子,朱允炆在东宫排行老二,是吕侧妃所生。
  吕侧妃眼睛都哭红了,朱雄英沉默不语,朱允炆懵懵懂懂。
  胡善围先把两位皇孙引到暖阁里吃点心,要小宫女陪他们玩,后将吕侧妃请到偏殿,命宫人端来热水和胭脂水粉,“请吕侧妃梳妆,即便有急事见皇后娘娘,也不好仪容不整的。哭哭啼啼的,吓到皇孙就不好了。”
  吕侧妃擦干眼泪,“我知道自己莽撞,明知皇后娘娘精神不济,还擅闯坤宁宫,可是情况紧急,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不得已来求皇后娘娘,还请胡司言代为通传。”
  胡善围问:“何事如此惊慌?”
  其实还是老一套,又和大明曾经的宰相胡惟庸谋反案有关。东宫太傅宋濂,与高启,刘基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高启是沐春“做鬼也不会忘记”的诗人,因为高启为江南高僧道衍禅师的《独庵集》写的序言,而胡善围是道衍禅师的忠实读者。
  宋濂是太子最为尊敬的老师,但是宋濂的次子宋璲和长孙宋慎都卷入了胡惟庸谋反案。原因也很简单,宋濂是东宫太傅,宋璲和宋慎当时也效命宫廷,在御前行走,是洪武帝的秘书班底。
  祖孙三代人皆在宫廷,荣极一时,宋家是现实版本的《满床笏》。
  胡惟庸谋反案,锦衣卫查出宋璲和宋慎和宰相胡惟庸“暗通曲款”,洪武帝大怒,杀了宋璲和宋慎全家,宋濂虽然清清白白,但是受到了儿子和孙子的拖累,被株连,也要上断头台。
  太子朱标尊师重道,去御书房为老师宋濂求情,求洪武帝放过宋濂。
  洪武帝诛杀宋家,是因他对宋家祖孙三代给予充分的信任,破天荒的命三代人效命御前,可是宋璲和宋慎却和宰相胡惟庸有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倘若效命御前的人和宰相勾结,对皇帝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威胁。
  洪武帝对宋家三代人有多信任,此刻对他们祖孙三人就有多失望,至于宋濂无辜——连儿子,孙子都管不好,还叫无辜?统统去死吧!
  太子朱标苦劝洪武帝:“父皇,宋璲和宋慎该死,儿臣并无异议。但是宋濂乃大明诗文三大家,文坛领袖人物,倘若株连到宋濂头上,恐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士子们会议论陛下滥杀无辜,伤了天和。”
  洪武帝将一根用来惩罚宫人的带刺的棘杖砍断了木制手柄,扔到地上,“捡起来。”
  “这……”太子朱标面有难色,这简直是一根刺猬,无从下手。
  洪武帝说道:“你不能执掌此杖,朕将这些刺拔出来,打磨光滑,然后送给你,岂不美哉?今日朕所诛杀的人就是这些刺,他们阴险狡猾,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人心不足,和胡惟庸勾结,肖想分去朕的权柄,想要架空朕、蒙蔽朕,朕的皇权将来要传给你,传给朱家子孙万代,岂容他人分一杯羹?”
  “宋濂是才子,朕知道,否则当年就不会要他当东宫太傅,做你的老师。可是宋濂辜负了朕的托付,他的儿子和嫡长孙要造朕的反,他居然不知道?好吧,就算他真的不知道,在锦衣卫搜到证据,按照法制,谋反理应当诛。他理应羞愧自裁谢罪,为什么还要苟活?不就是想要你来求情吗?太子,你被人利用了。”
  太子朱标跪下,求洪武帝,“皇上,按照法制,谋反理应当诛,但是法治以外,还有人情,还有仁慈。求皇上赦免宋濂。”
  “仁慈?”洪武帝气笑了,“朕的仁慈是对天下平民百姓的,对罪犯的仁慈,就是自己的残忍,对皇权的不负责。太子,你可以仁慈,但是,你不可以被人用仁慈裹挟、利用。”
  太子辩道:“以暴制暴不可为。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
  意思是说,有仁慈的君王,才会有仁慈的百姓。有暴戾的君主,就要暴戾的百姓。所谓好马配好鞍,破锅自有破锅盖。
  好吧,从儒学理论上讲,是这样的,但是作为一个储君,生搬硬套,思想被儒学所困,这就麻烦了。
  洪武帝大怒,追着太子就是一顿毒打。洪武帝出身凤阳农村,按照他的经验,孩子不听话,反过来怼父母,多半是惯的,打几顿就老实了。
  东宫吕侧妃听闻太子被打,忙拖着两个皇孙来坤宁宫,求马皇后给太子求情。太子妃常氏去世了,她一个侧妃自认为没有多大脸面,但皇孙就不一样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马皇后会去救太子的。
  太子因为顶撞洪武帝而挨打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都是马皇后赶过去救火,马皇后总是为太子和亲王们擦屁股,收拾乱摊子,也深感疲倦,但不去又不行。
  如果明知太子挨打,不去劝皇上,马皇后会被议论“不慈”。
  涉及马皇后的名誉,胡善围晓得厉害,不敢拖延,去了书房叫醒了马皇后。
  马皇后是小憩,睡得并不沉。宫女们服侍洗脸穿衣的时间,胡善围三言两语讲清楚了来龙去脉。
  马皇后脸色蜡黄,一副病容,宫女正要施一些脂粉,马皇后摆摆手,“不必了,走吧。”
  又吩咐胡善围:“你去和吕侧妃说,以后不要把两个皇孙带到御前,也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让孙子看着父亲被爷爷殴打,终究不妥,有碍皇室亲情。”
  胡善围就做的很好,首先把吕侧妃和两个皇孙隔开,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尤其是政治上的事情,小孩子最好不要参与。
  “是。”胡善围应下。
  马皇后在梳妆台前站起来,蓦地,双眼金星乱串,视线模糊,身体一软,幸亏胡善围年轻体壮,一把扶住马皇后。
  马皇后跌坐在绣墩上,胡善围说道:“娘娘精神不济,莫要勉强了。”
  马皇后虚弱的摇摇头,“不行,太子那边怎么办?唉,这孩子心底不错,但总是搞不清楚储君和文人的区别。”
  胡善围双目在书房里一转,目光停留在一张图上,“娘娘,微臣有一个办法,您足不出户,也能救了太子,只需……”
  马皇后顺着胡善围的目光看去,这是一张《负子图》,画的是太子朱标五岁那年,洪武帝被敌军击败,溃不成军,大乱之时,马皇后用绳索将朱标绑在后背上,背着他狂奔,抢了一匹马,逃出生天。
  为纪念马皇后的救命之恩,朱标后来学会画画,将此事描绘在一张图上,年轻的马皇后背着稚子,牵着一匹马,一只脚已经迈在马镫上,正要翻身上马,而在他们身后,追兵将至。
  这幅画紧张的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太子将其作为礼物献给马皇后,马皇后一直挂在书房。
  胡善围说了应对之法,劝马皇后,“太子已经二十六岁了,是个成熟的太子了,应该懂得自救,不能总是靠着娘娘去救场,娘娘身体不适,不可能每一次都能赶上,万一……岂不又是娘娘的错?”
  听完胡善围的主意,马皇后身体确实难以强撑,于是允了。
  胡善围扶着马皇后歇息,命宫人传茹司药前来为皇后诊治,将书房的《负子图》取下,卷好,双手捧着画轴出门。
  吕侧妃满脸期待,却只见胡善围一个人出来,不禁一愣,“胡司言,皇后娘娘呢?”
  胡善围说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派了我过去。”
  第81章 你行你上
  马皇后是紧急灭火消防员,那里有火灭那里。
  太监谈论政治,洪武帝要杀太监,找马皇后。
  大臣反对分封制,预测将来要起“七国之乱”,洪武帝要“速逮来,吾手射之”,找马皇后。
  东宫是“火起”重灾区,太子和洪武帝因政见不同,吵起来了,洪武帝说不过引经据典的太子,就开始动手,找马皇后。
  都习惯性的找马皇后这个万能药,却忘记马皇后又不是铜皮铁骨,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扛着压力去灭火,也时常被大火烫着烧着。
  以前有孙贵妃陪着她,安慰她,她承受的压力和委屈还有个倾泻的出口,现在出口关闭,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默了、憔悴了,大家还是习惯性的一有事情就找马皇后。
  只看见胡善围一个人出来,前来搬救兵的吕侧妃很是失望,但胡善围都说了马皇后身体不适,她不敢质疑,只得提醒胡善围:“皇上发起怒来,相当可怕,胡司言打算如何救太子殿下?”
  胡善围捧着图轴,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发慌,她差一点点就被挖了眼睛,如何不知洪武帝愤怒起来像一头喷火的巨龙。
  但马皇后的身体状况着实不妙……救了这一场,下一场怎么办?少不得要太子自救,不要太依赖马皇后了。
  不过,吕侧妃好像把事情想的太悲观了。等胡善围赶到御书房时,洪武帝已经停止殴打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舍不得下狠手。
  胡善围远远的看见太子跪在书房外冰冷的玉阶上,刚刚入冬,谈不上天寒地冻,但是跪在外头还是挺冷。
  胡善围问小内侍,“怎么太子还跪着?”
  小内侍答道:“太子跪求皇上饶恕宋濂,长跪不起。”
  听得胡善围想打人。皇上都不打你了,你赶紧走,去想别的法子,你在这里长跪不起,等马皇后来,是要等马皇后帮你说服洪武帝放了宋濂吗?
  保护太子和放了宋濂是两回事,前者是嫡母的责任,后者是政治。
  需要的时候,就死乞白赖叫来马皇后。
  不需要的时候,就大呼后宫不得干政。
  吕侧妃忙跑过去,“太子殿下,你没事吧。”
  太子妃去世后,朱标没有再娶,东宫除了吕侧妃,也没有其他女人,两人感情甚笃,朱标低声道:“你来做什么?快走。”
  吕侧妃看着太子嘴角都被打肿了,很是心疼,“殿下,你要保重身体啊。你这个样子,臣妾心疼。”
  眼瞅着两人你侬我侬,胡善围很是头疼,敢情都指望着马皇后救场。
  胡善围抱着图轴走过去,对太子说道:“殿下如果想要救宋濂,就请先起来,下跪解决不了问题。”
  司言是马皇后喉舌,太子以为胡善围的话是马皇后的意思,便照做,他被打了一顿,又长跪不起,
  膝盖已疼得麻木,走起路来腿打弯,吕侧妃在一旁搀扶。
  胡善围将他引到暖阁坐下先歇息,外头监视的太监将此事报给洪武帝听了,洪武帝冷笑:“他不是说朕不放人,他就长跪不起吗,怎么胡善围三言两语就把他叫起来了,耳根子忒软。”
  太子喝了几口热参茶,苍白的脸色略有好转,“皇后娘娘有何妙计说服父皇?”
  胡善围说道:“娘娘身体不适,派我过来看看。皇上既然已经停手,太子为何还在外头跪着呢?皇上的脾气,向来软硬不吃,太子用跪求的方式逼皇上特赦宋濂,以微臣愚见,恐怕不妥。”
  一个女官而已,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太子是个有涵养的人,没有当场表露出来,彬彬有礼:“既然皇后身体不适,就请胡司言回宫,好好照顾皇后。”
  说完,太子往门外走去,打算继续跪,要是连恩师的命都保不住,他有何脸面面对天下读书人。
  宋濂是大明重启科举制度的重要推动者,如何出题、如何制定标准评判考生成绩等等,没有宋濂,光靠洪武帝一纸恢复科举取士的诏书,等于一纸白书而已。
  所以,救了宋濂,就能得到天下读书人之心。小小女官,怎么会明白储君的心思呢。
  胡善围久居宫廷,大概猜出了太子轻视之意,既然你要沽名钓誉,坚持要玩苦肉计,那就不打扰你了,说道:“太子若再去跪,请拿着这个——这是皇后命微臣送来的。”
  太子打开一看,正是他少年时期的画作,《负子图》。
  胡善围说道:“娘娘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来为太子求情。倘若待会太子长跪不起,激怒皇上,棍棒相加,到时候此图从太子身上掉落下来,皇上看到此画,便会停手。”
  太子脸一红,把图轴放在案几上,“我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这可是最好的护身符啊!比庙里求来的都好用,吕侧妃忙将图轴塞进太子怀中,“殿下,这是娘娘所赐,长者赐,不能辞。”
  吕侧妃不像太子似的傲气,劝道:“殿下,方才胡司言说跪求的方式恐怕不妥,或许胡司言自有妙计,殿下不妨听听。皇上颁布的《御制孝慈录》,不就是受了胡司言的启发而修订的吗?”
  父母同尊,庶母齐衰杖期的新葬礼已经全面推行下去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孝慈录》,太子就更讨厌胡善围了,“哼,佞臣之言而已,只晓得顺着皇上的意思说话办事。”
  太子至今都穿着素服,他从小受过严格的礼制教育,真的不情愿为一个庶母守孝。古往今来,士人以上阶层都无需为庶母守孝,就因为这个胡善围,从此以后,无论平民,士人,还是皇族,都要遵循同样的丧制。
  呜呼,佞臣当道!为何皇后娘娘如此倚仗这个佞臣!
  胡善围被划入“佞臣”,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吧,你行你上,我不管了,反正保住了你的性命,不累及马皇后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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